劉小新
在亞洲的文化研究和傳媒批評的術語家族中,“哈日”已經成為一個十分流行而且重要的概念。在經濟與文化全球化的語境中,“哈日”是一個有趣而復雜的流行文化現象,也構成了臺灣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哈”原是閩南語,其意為“熱愛與渴望”,哈日風潮指的就是臺灣青少年對日本流行文化的崇拜與模仿之風,是消費主義時代“迷”文化現象的一種典型表征。現今,如果一個人對日本某些領域或者某些物品很著迷,就會被稱為“很哈日”,而被歸入“哈日一族”或“追日一族”。
“哈日”一詞的流行始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個概念的發明權應歸屬于臺灣流行文化作家陳桂杏。一九九三年,筆名哈日杏子的陳桂杏出版了處女作漫畫《早安,日本》,第一次使用了閩南語“哈得要死”的典故,用來表述對日本流行文化的喜愛,卻出乎意料地創出“哈日族”這個現今被廣泛使用的流行語詞。哈日杏子因此也被戲稱為哈日一族的“教祖”。作為一種流行文化癥狀,“哈日”在臺灣的表現幾乎是全方位的。日本偶像劇、卡通、漫畫、動漫、音樂、服飾、發型、雜志、玩具乃至食物等等都成為哈日族瘋狂著迷的對象而全面進入他們的日常生活。臺北的西門町甚至成為“哈日之城”。日本流行文化無疑對臺灣青少年的感性生活產生了巨大的規訓影響,“日本感性”的長驅直入改變了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和感覺結構,形成臺灣哈日一族特殊的戀物心理情結,甚至連食物結構和胃口都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吃,一定要吃日本料理;看,一定要看日劇、日本電影、日本漫畫;聽,一定要聽日本歌;用的東西一定要日本制(made in Japan)……無時無刻都要讓自己沉浸在一個完全日本化的世界里,否則會非常難受!” 從食 、衣、住、行、育、樂等等臺灣青少年日常生活層面看,幾乎都有日本流行文化的影子。這對臺灣青少年的文化認同無疑將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面對日本流行文化風潮,從九十年代開始,隨著“文化研究”的興起,臺灣人文學界就進行了深入而廣泛的研究。從內容上看,這些研究大體包括兩大方面:第一是探討日本文化在臺灣流行的原因;第二是深入分析日本流行文化對臺灣青少年文化認同產生的影響,并對“哈日”文化的性質作出批判或辯護性的闡釋。
為什么日本流行文化在臺灣乃至整個亞洲會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以至于形成所謂臺灣哈日族比日本人還日本化的狀況?這幾乎是所有對哈日現象感興趣的學人都首先會提出的問題。對此,臺灣人文學界提供了一系列富有啟發意義的分析。首先從日本流行文化本身看,它具有十分接近乃至迎合青少年文化心理的特征,能夠滿足他們的審美需要和好奇心。這無疑是其獲得青少年廣泛接受的基礎。以日本流行文化先鋒的日劇為例,能夠在青少年群體中風靡的大多具有青年亞文化的內涵。如《麻辣教師》中的“反町隆史”對傳統教育理念的反叛;《魔女的條件》對叛逆/ 問題少年的包容與接受;《將太的壽司》對個人主義的張揚等等,都迎合了一代青少年“做自己”的文化消費需求。人們一般認為日本偶像劇“以純愛、浪漫、流行、夢想及貼近現實為偶像劇的幾個元素,并在制作方面充滿感人的劇情與精致的拍攝手法。”這些文本特征顯然是日劇流行的基礎。其次是消費文化空間的形塑與立體的行銷策略。日本流行文化的推廣采用了“媒介、消費與認同”三位一體的行銷方式,如同學者李丁贊所言,日劇“由小眾而變成一種大眾化商品”是大眾媒體造成的,“日劇經由衛星空降地面,成功地在臺灣建立橋頭堡,而擁有它專屬的頻道和觀眾群。也就是說,日劇已經創造了自己的消費文化空間。”從根本上看,“哈日”是全球化時代跨國資本與跨國媒體以及各種政治權力對人們的感性領域規訓的結果。這種文化規訓采用的是“總體的套裝文化”形式,其文化產品橫跨印刷、音樂、電視、電影、網絡種種類型。這種套裝文化涵括從新聞到肥皂劇、從服飾到飲食、從旅行到玩偶、從日式發廊到成人影像等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元素。這種全方位、整體性的行銷策略,加上日本文化對感官性的推崇和精制化,及其“可愛”的美學包裝,是哈日風潮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
但為什么哈日之風在臺灣尤其盛行?這肯定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臺灣學界對這一問題的思考產生了不少深刻的成果。許多學人都認識到“哈日”現象的出現和風行與臺灣特殊的際遇及其由此形成隱蔽的文化心理結構有著復雜的歷史關聯。臺灣經歷了五十年的日本殖民統治和“皇民化”教育,日本文化在臺灣留下了很難抹去的歷史印記。在《“親日”的情感結構與“哈日”的主體》一文中,李明璁深入地分析了在后殖民語境中,日本文化如何借跨國文化傳播重新回到臺灣當代文化現場:“一九四五年,日本殖民者走了,但象征的‘日本卻仍深植臺灣。島嶼上不同世代的親日或反日/ 仇日乃至哈日傾向,不只反映出‘日本在臺灣文化政治光譜中的核心地位,也映照出臺灣人歷時與共時的認同渴望和焦慮?!边@種情感結構和認同的迷思的確是“哈日”文化形成的內在因素。但李明璁把哈日文化視為“日本對亞洲在后殖民乃至全球/區域化時期的欲望,吊詭地被臺灣人結合、挪用、轉化為追求自身認同的文化動力”的看法,卻委實難以讓人認同。因為“哈日”本質上是文化主體迷失的產物,是文化自性喪失的表征,也是跨國資本和政治權力對消費主體形塑和規訓的結果,如何能夠轉化成為追求自我認同的動力?看來李明璁的“吊詭轉化論”本身就是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吊詭”。
另一位學者廖炳惠也從歷史的緯度進入“哈日”問題:“我們對‘哈日的風尚及其解讀方式背后的社會、歷史因素,可能得透過‘長時(long duree),特殊地區文化構成因素 (local constituencies) 的角度去切入,才能更清楚看出其中多元決定,彼此牽連而又政治錯綜的種種層面?!保ā杜_灣流行文化批判》,《當代》總149期)但廖氏的分析顯然要更復雜深刻一些,因為他考慮到了哈日現象背后有更多復雜的因素在起作用:①政經的共謀結構;②跨國資本市場;③媒體的推波助瀾;④本土認同的錯亂。的確,這四大因素在九十年代以后特殊的語境中相互勾連結合,共同形塑了“哈日”文化風潮。而廖氏對九十年代中期以來臺灣特殊的文化政治場域的分析尤其深刻,在他看來,“哈日”事實上是由于文化認同的撕裂、困擾和焦慮而產生的 “逃逸”及“遺忘、替換”文化的一種表征形式。廖氏的一個觀點對人們研究臺灣的哈日文化現象應頗有啟發性:“政治哈日族”和“流行哈日族”分享了某種共通的情感結構,前者是對日本政治文化面的緬懷,后者則認為日本新殖民文化更能精致而細微地表現出臺灣新新人類的文化無意識。這也是我們強調政治權力與資本以及傳媒的結合是真正形成哈日文化風潮的動力的重要原因。
透過哈日現象分析日本流行文化對臺灣青少年文化認同產生的復雜影響,這是臺灣學界對哈日文化研究的另一個重點。其中趙培華的《臺灣青少年對日本偶像劇的觀看、解讀與消費》,李丁贊、陳兆勇的《衛星電視與國族想象——以衛視中文臺的日劇為觀察對象》,林逸叡的《越界的日本流行文化現象:“哈日族”十五人的生活風格實例研究》,何慧雯的《時間與空間的雙重變奏:日本流行文化與文化認同實踐》,孫立群的《日本卡通對青少年消費文化影響之研究》,蘇蘅、陳雪云的《全球化下青少年收看本國及外國電視節目之現況及相關影響研究》,林瑞端的《媒介、消費與認同:臺灣青少年收看日本偶像劇之效果研究》,蘇宇玲的《虛構的敘事/想象的真實:日本偶像劇的流行文化解讀》,遲恒昌的《“哈日之城”:臺北西門町青少年的空間與消費文化》以及邱雯的《文化想象:日本偶像劇在臺灣》等等,都是相當深入并具實證性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涉及以下重要問題:①臺灣青少年已出現的“混雜”或“親日本”的收視型態 ,究竟帶來何種“文化挪移”的想象?②臺灣青少年購買卡通商品時,最主要的意義是“新奇流行”,可知臺灣青少年受到消費主義相當的影響,能否發展出具有真實性、抗拒性的青少年文化?③哈日族或因消費仿同而認同于日本國家與文化,能否在日本流行文化場域中透過戰術進行轉化,配合自我所處的情境進行意義的建構與解讀?④臺灣民眾在接受來自外國的衛星文化訊息時,其國族想象的內容和范圍是否會開始轉移,甚至轉變成以衛星文化母國為文化認同的對象呢?⑤在后殖民時代,青少年消費文化的動能,如何形構和牽動都市的空間形式與文化的轉變?⑥日本偶像劇在臺灣是一項“社會裝置”,日本與臺灣是如何透過這個裝置,建構對于他者的文化想象的?
關于“哈日”文化現象的性質,臺灣人文學界存在兩種分歧的看法。第一種是批判性的觀點,把“哈日”視為一種“文化殖民”現象,是后殖民時期“文化帝國主義”入侵的產物,再現了全球霸權秩序:美國/日本/臺灣的文化依附關系。“哈日”意味著“突顯臺灣于世界體系中依附日本發展的現況與位置,并突顯了其刻意藉由對日本文化模仿以擺脫他者形象的意圖。”(許如婷)。徐佳馨在《圖框中的東亞共榮世界:日本漫畫中的后殖民論述》中,以日本漫畫為例,直接指陳日本流行文化是文化殖民的尖兵,她認為日本漫畫透過時空的錯置、大量運用同構型的符碼、唯美、非日化的漫畫人物的摹寫,巧妙地剝去令被殖民者反感的殖民外衣,在文化工業的運作機制下操作,成了一個新的殖民方式,它不販賣一個“日本”的形象與概念,而宣稱自己販賣的是夢想;使用柔和的色彩和線條去勾勒出一個個美善溫和的漫畫人物,使之成為“入境”的文化殖民尖兵。邱淑雯則指出:“隱藏在哈日族朝圣的病態心理后面的是一廂情愿的媚日,這種媚日是不斷加深日本鄙視亞洲歧視亞洲的元兇之一,也是一種透過消費而生產的愉悅的共犯關系?!痹谂_灣文化研究界,這種以后殖民理論為武器對“哈日”文化現象進行尖銳批判的研究取向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但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出現了為“哈日”文化辯護的另一種聲音,認為后殖民批判“忽視了流行文本的豐富性與使用者的自主性”(曾維瑜);要去除對“哈日族”的污名化想象(林逸叡),或者認為“哈日”能夠成為臺灣文化建設的動力,是多元文化的構成元素之一等等。這些辯護的理論資源大多來自費斯克的大眾文化理論和流行的多元文化主義以及審美民主主義。但這些觀念對全球化時代快感政治的本質缺乏真正深入的思考與反省,沒有看到“哈日”文化是市場與政治意識形態以及跨國資本邏輯對人們的感性領域進行規訓與控制的實質,沒有看到長驅直入的“日本感性”背后裹挾著的意識形態以及帝國文化工業對第三世界的侵略性。
(作者系福建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