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升
宋振庭先生晚年在一篇文章中表達過這樣的意思,說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越來越覺得什么事情也說不清楚了。這個話年輕人不大容易聽得懂。年輕人不信有說不清楚的問題,他們正處在一個什么都可以說清楚的成長的階段,評判是非,臧否人物,指點江山,無所不能。年輕好,也就好在這里。
人人都曾年輕過。老年人比起年輕人來,他們的優勢在于他們曾經年輕過,有過年輕的經歷,而年輕人則沒有年老的經歷。就這一點來說,老年人理解年輕人可能要比年輕人理解老年人容易些。不信你看,眼下父母包辦子女婚姻的已不多見,而子女干涉父母婚姻的倒是時有耳聞。原因之一,大概就是一些年輕人他們不理解老年人也還需要愛情,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這就叫閱歷,沒辦法的。不過年輕人多數不會同意這樣一個說法。他們自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華羅庚曾經用過一個很好的比喻來說明認識的過程:如果我們去摸一個袋子,第一次我們從里面摸出一個紅玻璃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們還是摸出了紅玻璃球,于是我們會想,這個袋子里裝的是紅玻璃球。可是我們第六次摸出了一個白玻璃球,那么我們會認為,這個袋子里裝的是玻璃球罷了。可是我們繼續往下摸,又摸出了個小木球,我們又會想,這里面裝的就是一些球吧。可是我們繼續摸下去……人的閱歷,一件件地經事,就好像是從袋子里摸球……開始摸出幾個球的時候,你的結論會脫口而出,再摸,你就小心了,一直摸下去,你可能就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里面還有些什么東西呢?
事情就是這樣,隨著你摸出的球也就是你經歷的事越來越多,你就會愈加感到自己知道得少。古人講學然后知不足。這個學,除了從書本上學以外,理應也包括在實踐中學,在閱歷中學。僅在知識層面上講話,這事容易說得“通”,好理解,但還很不夠。假若我們把問題再深究一步,要了解知識后面或者里面的那個“魂兒”,抓住那個老子稱之為“道”我們稱之為“規律”的東西,就不只是使我們感到自己的不足,而且讓我們意識到人類思維能力的諸多缺陷。我們煞費苦心地思考、認識、體悟周圍的事物,但是得來的東西總不能令人滿意。現在覺得“是”的東西,轉眼它就又“不是”了;從這一面看“是”的東西,換一個角度看另一面,它成了“非”;有些“是”了多少年多少個世紀的東西,忽然間不得不對它另眼相看。當然,認識的過程在讓人們感到苦惱和困惑的同時也不時地使人激動和興奮。可是在這種時候你又會發現,你要表達這種激動和興奮,把自己的心得說出來讓人們了解和接受是多么難的一件事!越是你得意的東西,你就越是沒有辦法把它清楚地表達出來。說到這里,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老子》的第一章第一句話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能說出來的東西,一般沒多大意思,有意思的偏偏又說不出來,于是也就有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樣的說法。所以,沉默這個詞好像從來不和無知相聯系,相反,它常常被作為智慧的象征。“眾人昭昭,我獨昏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不知道老子這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他經常提到的那個“善為道者”,反正那句“我愚人之心也哉”像是他在自言自語。老子和孔子很有些不同,但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倒是相通的。孔子雖然比老子更喜歡說話,但是沒有把握的話他不說。“六和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議而不辯。”這是《莊子》里的話,有人說莊子說的這個圣人就是孔子。
大徹大悟是一個多用于宗教的概念。在很多人看來這是指什么都看透了。其實,這種看法還沒有“入門”。在門外頭認為什么都可看透,而進到門里面才會知道其實什么也看不透。正如我們在文學作品里看到的,有人問一個老和尚某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位象征“徹悟”的和尚回答說“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他這是說的些什么?一點也不深奧,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或者說承認不知道,就是一種境界。最近,著名物理學家丁肇中接受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記者的采訪,聽到這位大學者說得最多的三個字就是“不知道”。他正在領導著十幾個國家的幾百位科學家進行一項尋找“反物質”的大規模的實驗工程。問他有沒有“反物質”,回答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它,回答還是“不知道”。也就是丁肇中,他有資格說“知道”,也有資格說“不知道”,而正是這個“不知道”,更顯其大家風范。
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界上,其思想觀念就隨著其閱歷的加深而不斷地發生變化。對此,歌德有一段非常精辟的描述。我把它引用下來,我的這篇文章也就可以結束了。歌德說:
“人生每—階段都有某種與之相應的哲學。
“兒童是現實主義者:他對梨和蘋果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像他對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樣。
“青年人處于內在激情的風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內心,于是預感到他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他變成了理想主義者。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為懷疑主義者:他完全應當懷疑他所選擇的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確。他在行動之前和在行動當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總是不停地活動,免得后來為一項錯誤的選擇而懊喪不已。
“但是當他老了,他就會承認自己是個神秘主義者:他看到許多東西似乎都是由偶然的機遇決定的;愚蠢會成功而智慧會失敗;好運和歹運都出乎意料地落到同樣的不場;現在是如此,而且從來就是如此,以致老年人對現在、過去和未來所存在的事物總是給以默然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