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行
吳長貴,人稱“二指導”。我到連隊第一天就認識了他,他是三排二班入伍不到半年的一個新兵,長得秀氣端正,舉止文靜穩重,活像個大姑娘。跟有些戰士那種魯莽勁兒相反,他講話辦事都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別看他才十七八歲,可班里、排里有事常請他出來參謀參謀,開會也多讓他代表發言,于是,慢慢地人們就送給他一個雅號:“二指導”。
我看他年齡跟雅號不太相稱,就懷疑他念過書,我說:“吳長貴,你念過幾年書?”
“俺沒念過書。”
“那你識字嗎?”我變著法又問了一句。
“斗大字認兩口袋。”
“嗬,這也不簡單,人家大字不識,你畢竟還有兩口袋呀!”我說:“你這兩口袋咋識的?”
“在學堂門外偷的。”他很會說話。
“好家伙!你一偷就偷了人家兩口袋。”
他沒有吱聲,齜牙笑笑,牙齒很白。
從此,“二指導”這個人物形象就留在我的腦子里了。
一天,我給三排戰士去講政治課,忽見吳長貴的眼睛紅了,好像哭過。我怕有的戰士因他年小欺侮他,講完課特意把他單調出來,我倆坐在老百姓場院的谷草上,我說:
“你咋啦?”
“沒咋的。”
“眼睛怎么紅了?”
“迷啦。”
“你別騙我,誰若欺侮你盡管跟我說。”
那時我是個剛參加革命不久的學生,被派到連隊里當政治文化教員,同時,為了鍛煉我,組織上還特別指派我幫指導員做做政治思想工作。
他看瞞不過去,就又哭了起來。
原來日本投降后,我們部隊從南向北轉移。邊區票子(豫鄂行署發行的紙幣)新區群眾不要,連隊里又無多少法幣(國民黨政府的票子),伙食條件越來越差,大家有好久連一點肉星都見不著。不知誰發現的,說吳長貴兜里縫著一塊袁大頭(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于是,趁他夜里睡覺的時候,給摸了出來,到集上去換了十多斤豬肉,全連隊打了一次“牙祭”(改善伙食)……我也跟著吃了,并不知肉是怎樣來的。不過,在艱苦的情況下,他有這個條件拿出錢來給大家補補身子,這也是個貢獻,怎么還為此哭鼻子呢?
“你這‘二指導,怎么這么小氣,這么一塊銀元算個啥?等勝利后連隊里還你十塊……”我說得十分輕松。
“于教員,話可不能那樣說呀,那是我小妹妹的全部身價啊!我家里實在過不下去了,一個十歲孩子,一塊銀元就賣給了老財……”說到這里他有點說不下去了,擦了一把眼淚才接著說,“我參軍時家里都斷了炊,父親還是讓我帶著它出來給窮人打天下……”這時他又擦了一把眼淚,停了一下接著說,“它跟著我行軍、打仗,不時摸摸它,我就有了一股勁……我不怕給大家用,只是這使我又想起了小妹妹……”
“啊!”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塊銀元。我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鼻子一酸,眼淚也在眼圈轉了。我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連長和指導員。
“真他媽的亂彈琴!打一頓‘牙祭把吳長貴的妹妹給吃了,這還得了!快把事務長和三排長給我找來!”連長發了脾氣,說得怪嚇人的。
全連隊都為這件事不安起來,尤其是三排的戰士們。連隊決定趕緊湊錢到賣肉的那里把那塊銀元給換回來。但湊足錢又到哪里去找那個賣肉的呢?這把連里的領導難住了。就在這時,吳長貴未喊報告竟一步闖進來,他一反平時的穩重態度,大聲沖著連長、指導員和我說:
“你們別折騰了!”
我們都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指導員忙問:
“咋?”
“那塊銀元讓大家都吃到肚子里了,不比我一個人帶著強得多!”
噢,文章在這里。
“好,好,說得好!”我這個小書呆子未等連長和指導員表態,就馬上跳起來拉著吳長貴,一挑大拇指說:“你這二指導,兩口袋字未白識,有點水平。下次連隊的政治課你給上。”
連長、指導員也感到吳長貴這人不簡單,他們說:“于教員說得對,下次講政治課你就現身說法。”
吳長貴臉一紅,又有點像個大姑娘了。
后來我們這個連隊從中原突圍打到了延安,部隊一擴編,“二指導”真就成了連隊的政治指導員。
(通聯:長春市人民大街198號明珠小區C29棟2門3樓1號1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