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列寧　再見媽媽

王敬波

初看《再見列寧》片名，你或許以為這是一部列寧傳記式記錄片，其實不然，它是一部完全的德國影片，一段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德國社會變革中的故事。就影片的故事性來說，說它是一個別致的小品也無不可，它似乎想用一個很嚴肅的片名來講述一個故事，一個處于社會變遷下關于愛與謊言的溫情家庭故事。傳達著一個溫馨懷舊但卻充滿希望的主題。影片正視那段歷史，卻選擇了近乎中立的態度，沒有批判與審視，而是將這段歷史融合進一個普通的東德家庭來展現，以普通人的生活視角來見證這段歷史的變更與發展。

影片講述了在東德生活的一個普通家庭，父親越過柏林墻投奔西德后，留下了母親與兩個子女在東德繼續生活，失去了父親的母親“嫁”給了社會主義，在1989年這個特殊歷史時刻，母親目睹了兒子因為參加游行示威而被警察逮捕，導致心臟病發作，昏迷持續了八個月，在這期間，兩德間的關系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東德的社會主義被西德的資本主義替代，柏林墻被拆除，兩德統一，八個月后，母親蘇醒了，兒子知道母親無法承受失去社會主義信仰的打擊，所以將母親接回了家，在母親那僅有幾十平方米的小屋里開始了東德社會主義的重建，于是，一場充滿著愛與謊言的荒誕劇上演了。

看似平淡的鋪墊

導演沃爾夫岡?貝克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為觀眾重現一個消逝了的民主德國，影片的開始，在平穩、舒緩、不急不徐的鋼琴曲《Summer78》中，鏡頭掃過東柏林寬闊的大街、高大刻板的建筑，定格在建筑物墻上巨大的列寧畫像上，旋轉的鏡頭中，列寧雕像化作電視屏幕上巨大的火箭發射場景，那是〗978年8月26日，民主德國SOJUS31號飛船升空，社會主義大家庭里，西格曼?簡恩成為第一個升上太空的宇航員。

就在那一天，阿列克斯?科恩的父親被資產階級迷惑了頭腦，叛逃去了西德，從那以后，他的母親似乎“嫁”給了社會主義祖國，她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到為人民服務中去，成了一個社會主義宣傳員，一個為兒童福利事業和向上級反映社情民意、解決百姓生產生活實際問題的社會工作者，母親的工作得到了上級的肯定，昂納克同志親自接見了她，在1989年10月7日東德40周年國慶節這個大喜的日子里，她特地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準備參加國慶招待會。這一段影片的前奏，通過阿列克斯的旁白，看似平淡卻蘊涵深意，它刻意把母親營造成一個典型的馬列主義老太太形象，為這部溫情的家庭喜劇做足了鋪墊。

真正的故事是從1989年10月7日開始，那一天，是東德40周年生日，東柏林舉行了最后一次盛大的閱兵儀式，聲勢浩大的方陣威武、整齊地穿過廣場，昂納克同志和戈爾巴喬夫同志站在主席臺上向人民群眾親切地揮手致意，那天晚上，數以千計的人們開始聚集，為清除柏林墻而游行，準備參加國慶招待會的母親目睹了兒子阿列克斯被捕，心臟病發作倒在街頭，她在醫院里沉睡了整整八個月時間，電影膠片在主人公阿列克斯的道白中慢慢滑過，媽媽也在兒女生活發生巨大變化的歷史階段中持續昏睡著，編劇很天才地將兩德統一之后的巨變，僅僅依靠兒子平和的描述全方位地展示出來：

“她的沉睡使我們尊敬的社會主義黨主席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主席昂納克同志的辭職變得沒有意義，柏林墻被拆除在她的沉睡中，西柏林的市政廳舉行了一場古典音樂會，這在后來引起一場巨大的文化革命。母親在沉睡著，我第一次前往西德，這時那些工農的士兵還在盡責地‘保護我們，當然她也沒有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里接受的‘文化教育，她沉睡中，第一次沒有參加投票，在她的沉睡中，姐姐阿理娜放棄了她的經濟學專業，在‘皇牌漢堡連鎖店上班，她的男友是工人階級的敵人——餐廳經理，她也沒有看到，原來古板的房子越來越西化，舊家具被扔掉。在她的沉睡中，蘇聯來的護士勞爾像天使一樣出現，母親沒有看見資產階級前進的步伐。在她的沉睡中，許多勞動模范失去了工作、我工作的安道夫電視維修公司也倒閉了，我成了西德一家衛星轉播公司的一名實習生，一切都在改變，我們也隨波逐流……1990年6月初，東德的邊境已經沒有意義!”

在這八個月里，東西德國在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中共舞。拉爾說：“真可惜，她沒有看到這一切。”阿列克斯回答：“也許這樣對她來說是件好事，她所堅信的一切都在幾個月里灰飛煙散了。”

愛與謊言

媽媽還是堅強地醒了過來，但依然脆弱的心臟怎能承受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呢?阿列克斯決定不能讓媽媽知道東德已經消亡的現實，并決意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

當看到阿列克斯忙前忙后地折騰，努力將居所調整為變革前模樣的時候，我們知道一次意在圓謊的行動開始了。

房子內部裝修的復原只是序幕而已，八個月里，一切都在改變，要找到母親已經習慣的一切日常用品何其艱難，民主德國的國營商店幾乎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超市，為了找到母親習慣吃的思普牌腌小黃瓜，亞歷山大必須每天到垃圾桶中翻找上好幾遍，然后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覓得的瓶子標簽逐一揭下，蒸煮消毒一番，將現在的荷蘭腌黃瓜貍貓換太子地施以掉包，再端上媽媽的餐盤之上，庫伯牌綠豆、莫卡巧克力等，均是如此。

物質上的掩飾相對還是容易的，精神上圓謊則難度更大。媽媽生日來臨，阿列克斯找到母親昔日所在學校校長、同事、鄰居等人來到母親病床前，為她過了最后一次理想的生日，又費盡心思地請來母親昔日的學生戴著藍領巾唱著革命的歌謠；隨著母親的身體狀況漸漸有了好轉，圓謊的難度也就越來越高，幸虧阿列克斯有個癡迷于電影的朋友丹尼斯，他酷愛電影的剪輯技術，可以將下落的花束和生日蛋糕這兩個毫不相干的鏡頭剪輯在一起而興奮不己。《再見列寧》如果沒有丹尼斯，那么電影的下半部將無法展開，應該說，他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切入點，阿列克斯開始和他一起杜撰并拍攝新版的新聞聯播，讓一個已經消失的民主德國在母親房間里繼續前進，最有意思的是，在母親的生日慶祝會上，對面的墻上突然出現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在這緊要關頭，是他的朋友丹尼爾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自己拍電視新聞!

他們帶著攝像機來到可口可樂廣告所在的大樓，拍攝下保安阻止他們的鏡頭，經過剪輯配音，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新聞：可口可樂是民主德國五十年代發明的產品，被西方資產階級把持多年，現在終于回到了人民的懷抱；此后這種充滿創意的拍攝活動就一發而不可收，當母親趁兒子睡著時艱難走出大樓，來到大街上，面對滿街的西德人群不知所措時，當天晚上，在丹尼爾的自己錄制的新聞里，他們創作出“西德垮臺，東德接受西德人民”的重大歷史事們：母親知道了西德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批西德人逃離家園來到民主德國，民主德國也敞開博大的胸襟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西德人民；就在母親臨終前的三天，阿列克斯找到了如今開出租，當年駕駛飛船邀游太空的民主德國第一位宇航員西格曼?簡恩，讓其“成為”民主東德的新總統在電視里發表新年致辭……媽媽最終走的時候，仍然“生活”在她為之努力奮斗的那個國家里，在自己的信念中死去，在愛的謊言包圍中死去，媽媽無疑是幸福的。

導演沃爾夫岡?貝克具有相當的匠心，為我們貢獻出如此優秀的喜劇。但是面對這些充滿喜劇因子的情節，我們卻很難報以開懷的歡笑。當媽媽走在街頭，滿眼都是可口可樂等西方品牌的時候，其臉上那種驚惶與無措的表情著實讓我們心碎。當一架宜升飛機轟鳴著，懸吊著一尊列寧雕像將其搬離城市，落日余暉中揮手指向前方的列寧雕像與媽媽擦肩而過，每一個觀眾都能由衷地感受到一種歷史的震撼，此時，我們耳畔響起的不再是飽含傷感的音樂，那分明是首向過去告別的挽歌。

世界杯與柏林墻

民族的分裂帶給普通老百姓的巨大的痛苦。影片中推倒柏林墻的鏡頭，直接取材于當年的記錄片，柏林墻對于德國人來說，總有著難以言說的記憶，這個代號為“中國長城第二”的工程，以1961年8月13日中午12時37分最后一個路口宣布封閉為標志，將東西德國正式分割，當天下午，第一個逾越柏林墻的人就出現了，后來翻越柏林墻的人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將日耳曼人堅忍不拔的民族精神發揮到了極致，有人制造潛艇從運河潛入西德，有人挖地道穿越柏林墻，有人利用熱氣球從高空逃到西方，甚至有人干脆開著大卡車撞向柏林墻，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1978年，影片中阿列克斯的父親羅伯特也跨過了柏林墻逃到了西德，他的跨越沒有那么艱險，他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滯留在西方。影片的最后，我們知道，阿列克斯的母親其實也是有機會和父親一起到西德去的，但她知道，叛逃的后果是嚴重的，因為民主德國絕對不會把簽證同時發給她的兩個孩子，這對母親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所以她選擇了留下，父親和母親一直保持著聯系，愛的謊言其實從那個時刻起就一直在延續著，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一直以來對他們隱瞞著事情的真相，直到母親臨去世的前幾天，孩子們才從廚房碗柜的夾層中找到父親的信件。但柏林墻帶給德國人心中的創傷和壓抑是揮之不去的，就在柏林墻倒塌后不久，阿理娜鼻血滿面，獨自坐在衛生間痛哭，她在上班的時候看見了分隔十年的父親，可父親有了新的家庭，又有了兩個孩子，當阿列克斯問她：“你和他說話了嗎?”她回答：“我說：歡迎光臨皇牌漢堡!”

在東西德統一過程中，體育最終戰勝政治，起到了無可比擬的作用，西德足球隊在1990年的意大利世界杯的征程是電影另外一條不可忽視的線索，西德隊一路過關斬將，最后戰勝阿根廷隊奪得金光閃閃的大力神杯那一刻，激發了所有德國人民的民族情緒，不管是東德還是西德，都在勝利的喜悅中狂歡，可以說，世界杯冠軍是上帝送給德國人最終統一的催化劑。雖然導演用調侃式的足球語言來形容馬克兌換為：東德V西德〓2：1，當馬特烏斯和他的隊友們在亞平寧半島恣意揮灑他們的青春的時候，阿列克斯正和他的朋友炮制原汁原味的“愛心新聞”，當阿列克斯因為錯過了馬克的最后兌換期、媽媽一生積攢的30萬東德馬克成為一堆廢紙，心情無比郁悶的時候，西德隊奪冠了，絢麗的焰火、飄揚的旗幟把他的壞情緒一掃而光。

再見列寧，再見媽媽

媽媽的骨灰在阿列克斯自制的火箭模型中飛上了天空，化作一朵絢麗的禮花，從媽媽去世前最后一次在醫院里觀看阿列克斯炮制的新聞時的微妙表情來看，分明可以看出母親早已知曉了真相，母親看著兒子，露出理解的微笑去了，她理解了兒子的謊言，享受著兒子給她的愛，懷著她的信仰安詳的去了。為了彼此的愛，他們留下了各自心中的秘密，帶著濃濃的溫情說著“再見”。影片站在了中立的立場，懷念了過去，肯定了進步，頌揚了和平。以普通的家庭的變化體現出了不普通的社會變更。將濃重的歷史主題鬧劇般的融進了生活。導演沃爾夫岡?貝克帶給我們的這部影片是一個黑色喜劇，他切開了那個時代的年輪，在它的剖面上來見證歷史的變更，和巨大的社會變革，人們依舊要生活，影片充斥著的不是對過去的傷逝，而是對未來，對生活美好的向往。

說到底，《再見列寧》不過是部娛樂觀眾的半商業電影，其布局的巧妙與主題的多重，頗能討好各種社會背景與各個文化層次的觀者，正所謂喜歡喜劇者看出滑稽，喜歡正劇者看出哲理，喜歡歷史者看出滄桑云云。看得出來，《再見列寧》的編導對走入歷史的東德感情復雜，電影中那位曾是東德宇航員的出租車司機就讓人欷覷，而“震蕩式療法”亦的確給東德民眾帶來了苦澀的回憶，阿列克斯為他自己的圓謊成功而感到慶幸，我們也一樣；阿列克斯將始終懷念自己心愛的媽媽，而我們也將永遠記住曾經有過了民主德國，以及曾經在那個國家的很多地方屹立過的列寧雕像——再見了，媽媽；再見了，列寧!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