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春
躲避城市的水泥樓林和喧囂的車流,翻山越嶺,穿過叢林,來到虎頭山深山里,初次見到簡樸的木頭房子,前有綠樹掩映,芭蕉搖曳,后有翠竹如屏,又在小小院落里聽到雞鳴狗吠,驀然有一種清新的感覺,我十分喜歡。想到精于閑適之道的林語堂說過:“中國文化最優美處,乃在‘淳樸二字,教人認得簡樸之美。”這是否就是返樸歸真的傾向呢?
在我看來,老房子有老房子的魅力。陜北的窯洞“窩”在坡里頭,哪怕冰天雪地,炕上暖融融一片,窗欞上婆娘的剪紙耀眼紅,下垂的玉米棒子、高梁穗子叮叮當當,特殊的環境孕育出陜北漢子倔強的個性,我聯想起陳忠實的《白鹿原》。北京有古樸的四合院,被馬可·波羅游記稱為:“設計的精巧和美觀,簡直非語言所能描述。”墻面是青灰色的,大門建在臺階上,門后多有影壁,前后院隔二道門。圍繞院子,四周布置堂屋、住房和廚房。花格子窗下,栽些石榴、槐樹之類。這就是老舍話劇里常見的背景,站在四合院里,我聽到老爺子水煙筒咕咕的聲響。江南的民居與人一樣秀氣,大多傍水而筑。走在幽幽的巷子里,可嗅花香,高大的防火墻是馬鞍形的,漏窗和梁斗有精致的鏤雕,屋外的木構褐色,與白墻青瓦相組合,暮靄中,極似一幅素雅的水墨畫,從那里傳出的是吳儂軟語……
什么是閩西北農舍的風格?如果說現代的高樓大廈是濃抹重彩的油畫,虎頭山的小木屋就像明凈的鋼筆速寫,沒有高深莫測的技法,卻也樸實得體。不再是某個獨立的單元,陽光下,疏散在山水中的一幢幢木房子,高低錯落,依山而起,是風景畫中的畫眼。尤其在疲憊不堪的登山客眼里,它是最容易接近的村姑,或許就有“人面桃花”的詩意呢。在這里,可以討口水喝,也可以煮酒論桑麻,或者侃大山,玩牌斗智什么的。概而言之,遠離文山會海,不再正襟危坐,還原自我,一切隨遇而安,于是哥們的心情就和房主人一樣輕松起來。
“宅者人之本”,鄙人不善牌樂,就喜東張西望,想著想著,想起李漁對家居的感受:“人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衣貴夏涼冬燠,房舍亦然。”《閑情偶寄》中又進一步闡訴了世間第一樂無不在于家庭的道理。家國一體,自古已然,中國人對宅屋有深切的體會,比如,不說窮,而道“上無片瓦”;不直言忍氣吞聲,而比喻“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還有“出頭的椽子先爛”、“上梁不正下梁歪”、“折墻腳”等等;子孫排輩分,也分長房,大房……言必說房,在我老家的農村,就像螞蟻做巢,人們圍繞筑房立宅一輩子忙碌著。
端詳眼前的吳姓房屋,宅基較高,上沿三級臺階,一來便于排水,二來有利采光,三是更有氣勢。木構架為南方普遍使用的“穿斗式”,是“五檁五柱二穿”,又似乎與“抬梁式”混合,少梁多柱,柱間穿枋,檁上架椽。感謝魯班們,祖先的高超工藝代代流傳,木構房不愧為東方一寶,據說唐山大地震,許多龐然大物轟然而圮,而郊外的農家木屋卻傲立藍天下,墻倒屋不塌。那穩定的木構架體現了一種力學美,屋頂的重量從椽,檁,枋、梁,一直承傳到柱基,防風抗震。再說一說富有中國特色的榫與卯,榫是小于構件斷面的凸出部分,卯就是另一構件的穿眼,不假鐵釘,榫和卯就像天和地一樣嚴密地結合在一起,仿佛傳統風水學說中陰陽相輔的具體表達。迎面木框格里,竹編的泥巴墻,面上再抹上白石灰,遮不住春光泄露,仿佛還在滲出田野里露水草泥合。那橫梁,斗拱上的鳳凰,蝙蝠、燕子,梅花和牡丹雕刻,原始粗獷,顯然出自民間藝術家的手筆,但也彌漫著濃濃的民俗風情,格外有趣。
日本人喜歡住木屋。近年來,日本購買新型木屋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日本的環保專家一致認為,對人類來說,居住木屋可以延年益壽。專家們的依據說,凡是地球上生長的物體,以樹木最為長壽,樹齡達數千年的參天古樹依然存活,即使采伐后的木材也依然成活。木屋的優點還在于:當濕度大時木屋能自動吸潮,干燥時又會從自身的細胞中釋放水分,起到天然調節的作用。木材還有抗塵、殺菌、防蟲的作用。我喜歡赤腳在樓板上走動,來回刺激腳底神經,這一天的精神就特別好。我還喜歡曲臥附耳其上,靜靜領略大森林的脈動,聆聽大自然的呼喚。
其實,最使人迷戀的,還是它敞開式的樓廳,風也來得,月也來得,風月無礙;燕也飛來,蝶也飄來,時有花香襲人。正面是騎樓,僅一長溜欄桿,再無任何屏障,倚坐在欄內看風景,你一言、我一語,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別說興致有多高!城市里雖然有豪華的裝修,但鋁合金窗無疑成了隔絕外界的樊籬;何況還有一個個防盜網,把家居圍成密匝匝的牢籠,人反倒成了木呆的籠中鳥。真羨慕古人。年過五十的陶淵明曾對五個兒子說:“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炎炎夏月,北窗下對天設一竹榻,四體放松、擺平,遇涼風突然而至,那真是三萬六千個毛孔,個個覺得舒適。鄭板橋在《題畫》中也說:“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榻其中,甚涼適也。”的確,淳樸與自然,都是一種大優美。不信,你到虎頭山農家的院落里擺一張竹榻試試。所以;別以為簡樸的茅屋中只有邋遢和諸般不如意,別以為農家的庭院不過是到處有雞糞的圍土場。其實,那里有宜人的清蔭和鮮活的風語,拿農夫的悠閑與貴族的悠閑相比,雖然形式迥異,但決不低下。因為前者更貼近自然,常年有一顆平常心。
借用李漁論房子的話結尾:許多房子的樣式,人們未必見過,即使我在這時里說得再詳盡,也難全弄明白,勢必要繪制圖樣。但有的東西可以畫出來,有的東西是畫不出來的。不能畫的東西有十之八九,能畫的東西不過十分之一。憑借能畫的去領會不能畫的,這就全靠自己去領悟了。對于形形色色的老房子,我也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