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子

星期六下午,將近黃昏時分,我在廚房里準備晚餐,一抬頭,從窗口瞥見我五歲的女兒世和,和住在我們對面的九歲男孩安特魯,在我們家斜對面的空地上玩沙石。和平常一樣,世和穿著一件襯衫與牛仔褲——她一向憎厭女孩子們的漂亮衣裳。大概因為她是我們家里惟一的女孩,樣樣學哥哥的榜樣,性格和興趣都傾向男孩,也較喜歡找男伴游玩。不巧她那兩個哥哥,偏偏不屑與她為伍,若非兩人聯盟與她作對,便是把她遠遠丟在后面。世和沒法,只好一有機會,就和鄰居幾個美國男孩子一同玩耍。
我繼續切菜切肉,好幾分鐘沒有抬頭。等我再往窗外一瞥,卻見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一手牽著世和,一手牽著安特魯,向我們家大門走來。接著門鈴一響。我趕緊洗了手,出去開門。
“你女兒擲石頭,”老婦氣咻咻地沖著我說:“她擲石頭,打破了汽車的擋風玻璃!”
我一時莫名其妙,呆站在那里。
“后甫扔了一塊石頭,”安特魯向我解釋。后甫是世和的英文名字。“這位婦人開車駛過,后甫正巧向街上丟出一塊石頭,就打破了擋風玻璃?!?/p>
“你們必須賠償!”老婦氣忿地叫嚷:“非賠償不可!”
我這才注意到,她哪里是“牽”著孩子?卻是死勁地捏牢兩個孩子的小手腕,惟恐讓罪犯逃掉似的。
我進屋內,把事情告知外子祥霖。祥霖說:“既然打破,有什么辦法?賠她就是了。”
我回到大門,很客氣地對老婦說:
“您帶我去看看車子好嗎?請不必煩惱,如果打破,我們一定會賠償的?!?/p>
“我可以喊警察來,”老婦十分不友善地說,“我可以喊警察來,逼迫你們賠償?!?/p>
這句話,突然之間,使我極端不悅。尤其當我得知她原來就住在我們同一條街的街尾,稱得上是“鄰居”,我真有一種異常難受的感覺。
老婦兩手依然緊抓小孩手腕,帶我一同走到停在對街的一輛嶄新汽車旁邊。我一眼望去,見擋風玻璃完整無缺,沒有破損跡象,覺得很奇怪。
“摸摸看!”老婦終于放開小孩子的手腕,伸手摸向擋風玻璃正中部位的一小塊地方。“摸摸看!真的是破了!必須整片玻璃換新!”
我照著她指示的部位摸去,確實有一塊銅板一般大小的地方,有點凹凸不平。
“非整片換新不可!”老婦嘮叨不止。
“是怎么樣的一塊石頭打到的?”我問道。
“沒看清楚,”老婦說,“反正一定是塊不小的石頭。”
我們朝地下張望尋找,卻找不見一塊可疑的石頭。
我轉向世和,很平靜地問她:
“告訴媽媽,是怎樣的一塊石頭?多大?什么形狀?”
世和垂著眼,肩膀一聳,兩手一攤,低聲喃喃:“我不知道?!?/p>
我轉向安特魯:“你看到了嗎?多大的石頭?”
“大約這般大?!卑蔡佤斢檬种副瘸鲆粋€圓形。突然,他用一種既像抗議又像請求的音調,對老婦大聲說:
“但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扔的!”
老婦不理睬。
“真的,顏太太,”安特魯轉向我,“后甫不是故意扔的!”
“當然,當然,我知道她不會故意扔的?!蔽沂譁睾偷鼗卮稹N倚睦锖苁遣蝗?,覺得老婦實在不應該,也沒必要,用這樣嚴厲的態度,把兩個小孩都嚇得面無人色。而安特魯,在這樣的恐嚇之下,竟還關心同情世和的處境,勇敢地替她說話,使我心中甚為感動。
石頭雖然找不到,擋風玻璃有一小塊凹凸不平,卻是事實,我只好邀請老婦進屋里來,商量賠償的方法。
我正在研究汽車保險公司或家庭保險公司是否可以負擔一部分這類的賠款,或者必須由我們自己支付全額,忽然聽到祥霖在門外大聲地叫:“哪里有什么破損!根本沒有破損!”
老婦立刻怒容滿面?!霸趺礇]有破損!”她氣沖斗牛,喧嚷起來?!懊髅鞔蚱屏耍€想抵賴?”
她沖出大門,我緊跟在后。
原來,當我和老婦在客廳商量的時候,祥霖去檢視了一下車子,馬上看出擋風玻璃上凹凸不平的那一小塊,是雨刷留下的一點骯臟的膠質體,黏在上面已經多日。他用抹布和除垢劑,已經擦個干凈。
老婦氣呼呼地來到汽車旁邊,面對清潔光滑的擋風玻璃,一摸再摸,找不到半點凹凸不平處,咕噥道:“奇怪,剛才明明有的!你也摸到了的!”突然,她有點惱羞成怒地轉向小孩,喝道:“不管怎樣,還是你們不對!本來就不該向街道擲石頭的!”
“不妨喊警察來,判斷一下到底有沒有破損?!毕榱夭豢蜌獾鼗鼐戳怂痪?,一臉不耐煩地回屋里去了。
老婦一時誤解,以為祥霖真的回屋里打電話叫警察,臉容頓時變得緩和,說話語氣也溫和起來。她訴苦似的對我說,平常她并不是一個喜歡刁難人家的人,只因這輛新車是她兒子的,她兒子不準她開,而她偷開,所以假如弄壞,一定會被兒子罵死。她轉向安特魯與世和,玩笑道:“下次你們看見我開自己的那輛黃色舊車,盡管向它擲石頭好了!”說著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當時我對老婦態度的突變,有點不解,只當她是感覺慚愧的緣故,事后我才悟到,她很可能是擔心我們反告她一狀,說她無事生非,擾亂和平。又因沒有找到石塊可做證據,我們假若硬要告她有意欺詐,她恐怕也有口難辯。難怪當她搞清楚祥霖并沒去叫警察,她仿佛大松一口氣,揮手駛車離去。
就我自己來說,也真正大松一口氣!真是幸虧世和擲的石頭,沒有擲壞老婦的汽車!我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比較嚴格地約束孩子們的行動,免得再惹出同類的事件。
祥霖卻一直認為此事有些蹊蹺。他一向最疼愛世和,總說她又乖又懂事,因而堅持不肯相信她向汽車擲石頭。安特魯還在街上玩耍,祥霖便出去和他交談,問他世和究竟站在什么地方向街上擲石頭。安特魯指出的地點,離街心有三四十尺遠。
“后甫怎么擲得了這么遠?”祥霖問。
“我也正為此感到奇怪呢。”安特魯回答。
祥霖私下對我說,他十分疑心安特魯自己擲了石頭,看見闖了禍,便把罪過推給世和?!皠偛盼也料磽躏L玻璃的時候,他特地跑來對我說:‘顏先生,后甫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扔的。我見他一臉緊張的樣子,就覺奇怪。他好像惟恐我們處罰或盤問世和。”
我想起安特魯在我面前,也一臉緊張地說過同樣的話,便也開始懷疑起來。雖然汽車沒有損壞,現在已經沒事,這個疑問卻困擾得我十分難受。我決定追究到底。
我把世和叫到身邊,很溫和地同她說話。
“后甫,”我說,“你擲的石頭,到底有多大?你對媽媽說,媽媽一定不罵?!?/p>
又一次,世和肩膀一聳,雙手一攤,喃喃道:“不知道?!?/p>
“怎么會不知道?像這樣大?或這樣大?”我圈起手指比示。
世和支吾不答。
“后甫,你真的擲了石頭沒有?”我問這?!罢f實話——你必須對媽媽說實話。”
世和忸怩一下身體,半晌才回答:“我不能說的?!?/p>
“怎么不能說呢?”
“安特魯說的,他說,不準告訴媽媽,不準告訴爸爸,也不準告訴哥哥?!?/p>
“但你應該照實說話,”我勸道,“你做了壞事,就必須承認??墒侨绻皇悄阕龅模鴦e人說是你做的,你就應該爭辯?!?/p>
“可是他會揍我!”世和說,“他也不肯再同我玩了!”
我思索一下,回答道:“要是因為你說實話,就揍你,就不同你玩,這樣的朋友,我們可以不要??墒俏蚁嘈虐蔡佤敳粫崮悖膊桓易崮恪K欢ㄊ且粫r慌張,怕受處罰,才這般地不誠實??墒俏覀儾粦撆率芴幜P,就說謊話,也不應該怕挨揍,就說謊話。不管什么樣的情形,說實話總是不錯的。”
我把世和摟在懷里。
“后甫,”我說,“以后都講實話,好嗎?”
“好的?!笔篮秃苷J真地點點頭。
天色漸漸黯了下來。從窗口,我辨認出安特魯,還在他們家的門口游蕩。我打開大門,獨自一人走到前院。
“安特魯!”我叫道,“你過來一下好嗎?”
沉沉暮色中,安特魯十分敏捷地走過來,很有禮貌地站在我跟前。
“安特魯,”我溫和地說,“后甫對我說,她其實沒有擲石頭。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她沒有擲石頭,為什么你卻在那老婦人面前,說后甫擲了石頭?”
安特魯臉上,隱約閃過一絲自衛的、機警的神色。
“顏太太,”他說,“我一再地對那婦人說,后甫沒擲石頭,那婦人固執得要命,硬是不信?!?/p>
這樣一個明顯的謊言,出于一個九歲孩子之口,如此不假思索,態度又如此天真無邪,一時令我吃驚得目瞪口呆。
“我對那婦人說,”他重復道,“后甫和我都沒擲石頭,根本沒人擲石頭,她便是不信?!?/p>
“安特魯,”我說,盡量壓抑胸中的不悅?!澳氵@說的就不是實話。你明明在老婦人面前,對我說,后甫擲石頭,打破了擋風玻璃。你說她不是故意的,但你說是她扔的。”
安特魯沉默半晌。
“對不起,”他終于說。聲調卻是那樣地謙虛,也還那樣地天真無邪。
我兩眼凝視著他雅氣的、靈活的、頗有點神經質的面孔,很嚴肅地緩緩開口。
“那是很不應該的——指怪別人做了他實在沒做的錯事,”我斟酌字眼,企圖使他明白我已看穿真相,卻又避免直接戳穿他。“或者,由于自己做了錯事,怕受到處罰,就歸咎別人,讓別人冤枉受罪?!?/p>
安特魯直立在我跟前,一聲不響。
“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事,知道了嗎?”我和氣地說。
“知道了?!彼麥伛Z地回答。于是乖乖轉身,很穩重地,一步一步走回他家。
我以為這件事就此解決,豈知不然。
第二天晚上,我的兩個男孩在閑談時,偶然向我提起,安特魯對人家說,后甫向她媽媽撒謊,石頭實在是后甫扔的。
我一聽到這話,頭一個反應是極端的忿怒。怎么有這樣可怕的孩子!說謊說個不停!我有種沖動,想立刻到安特魯家去,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他父母,讓他們好好“修理”他一番。他們夫妻二人,都在外面做事,早出晚歸,平常沒什么時間管教孩子,孩子兩點半放學回家后,沒人管束,時常就在街上游蕩??墒菗f他們一旦捉到孩子做壞事,就會狠狠地鞭打責罰,并拘禁整個星期,除了上學,絕對不準出門一步。我早有過經驗,知道制伏安特魯的最好辦法,便是對他說要向他父母告狀。去年夏天某日,他向我兒子借一件玩具,我兒子怕他弄壞,不愿借他,他便大發脾氣,抓來幾把爛泥,擲到我們家的玻璃窗子上。我明明看到他擲的,但當我出門責問,他竟矢口否認。直到我說要跟他母親談談此事,他才承認過失,并自動地提來一桶水和一塊抹布,替我們把窗子洗得干干凈凈。
好一陣子,我真恨不得馬上去向安特魯的父母抱怨。我想,要是安特魯因此挨打,也是他活該的!……可是接著冷靜一想,我覺悟到我自己也有一大失措的地方。
我覺悟到,昨天晚上,我實在應該特別囑咐孩子們,絕對不要同人家談論誰擲石頭的問題,免得叫安特魯在同伴面前喪盡面子。一個九歲的孩子,也是有他的自尊的!
于是我責備兒子道:“你們不應當向人提起這件事!安特魯自己心里明白就夠了,你們為什么還要揭穿他,取笑他?他為了保全面子,當然只好否認,反過來說是后甫撒謊。”
“我們哪里有取笑他!”兒子申辯:“是安特魯的哥哥問起的。他問我后甫怎的扔石頭闖禍,我說,不是后甫扔的,是安特魯扔的,他怎樣也不信,說他們一家人,他爸爸媽媽,全都曉得是后甫扔的。他又問我,怎么說是安特魯扔的?我說是后甫告訴媽媽的。他就把安特魯叫來問,安特魯回說是后甫撒謊。”
我想了一下,覺得兒子實在沒有什么不對,另一方面,我對安特魯這次被逼得又說謊的尷尬處境,也多少有點憐憫起來。于是我對兒子說:
“明天上學,你見到安特魯,代我傳一句話。你跟他說,要是他認為后甫撒謊,放學以后就來我們家一趟,告訴我后甫如何撒謊,我好懲罰她?!?/p>
次日,兒子放學回來,對我說:
“安特魯向我承認了石頭是他扔的。但他要我答應,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這件事?!?/p>
“真的不要再提了!”我說,心里一片舒坦。
“媽媽,”兒子說,“我們已經想好了要送你什么生日禮物?!?/p>
“哦?”我笑問,“先告知我,行不行?”
“不行,這是秘密,”兒子滿臉得意和神秘。“明天你自然就曉得了?!?/p>
他轉身離開,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
“對了,媽媽,”他說,“安特魯要我跟你說,祝你生日快樂。”
(選自臺灣《依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