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
“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也有人譯做“公民社會”)對于一般中國讀者來說,還是一個相當生疏的概念。“美國市民社會”就更加深了其距離感。在中國人對美國的學術研究中,美國市民社會研究也是比較薄弱的。我本人的研究領域是國際政治和美國外交,似乎同美國市民社會不大相關。但是,從多年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中,我深感研究美國市民社會對國際政治理論、美國外交和中美關系的重要性,所以愿意從這一角度談幾點體會。
市民社會的觀念在西方由來已久。黑格爾對國家和市民社會做了區分。馬克思在《黑格爾國家學說批判》中同意黑格爾關于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存在著基本矛盾的觀念。馬克思強調,在古希臘和歐洲中世紀時期,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分離較小,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國家為保護私有制而強化其功能,日益同市民社會相脫離。(參見羅納德·奇爾科特:《比較政治學理論——新范式的探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205頁)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的早期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已經使用了“市民社會”(德文為Buirgerliche Gesselleschaft)的概念。他們在論及資產階級的產生及其同現代國家和法律的關系時指出:“由于私有制擺脫了共同體,國家獲得了和市民社會并列的并且在市民社會之外的獨立存在;實際上國家不外是資產者為了在國內外相互保障自己的財產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種組織形式。……現代國家的最完善的例子就是北美。”他們又說:“國家是屬于統治階級的各個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頁)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這里表述的“市民社會”概念不容易把握。后來,恩格斯在論證國家起源時指出:國家從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脫離。”(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5頁)這就很清晰地描繪了國家同社會的關系。當代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市民社會指的是近代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里國家控制之外的社會、經濟和倫理秩序。(參見鄧正來主編的《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中文譯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市民社會”詞條,第125-126頁)
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國家與社會的辯證關系的學說,對我們了解當代美國的政治和社會結構很有幫助,因為美國是人類歷史上先出現社會、后出現國家、國家同社會互相聯系而又互相脫離的一個值得研究的典型。
當代西方學術界有關市民社會的著述很多,概念混雜。一般來說,市民社會指的是在個人同國家政府之間,有眾多的自愿結合的社會組織,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網絡結構,成為國家同個人相聯系的中介。市民社會中的各種組織將單個公民動員起來,結成利益共同體,既阻止國家權力的過分擴張和對個人權利的侵犯,又在政府功能薄弱的公共領域起到補充和協調的作用。同時,市民社會又獨立于追求商業利潤的經濟組織。美國當代幾位國際政治學者是這樣界定的:“市民社會是一個獨立于國家和市場的組織與活動的領域。在這個領域里,公民可以組織起來,追求對他們個人或集體而言重要的目標。市民社會的行為者包括慈善團體、教會、社區組織、社交俱樂部、民權游說集團、家長—教師協會、工會、貿易商會,以及許多其他部門。”(L.David Brown,Sanjeev Khagram,Mark H.Moore,andPeter Fmmkin,“Globalization,NGOs,and Multisectoral Relations,"in Joseph S.Nye and John D.Donahue,eds.,Governance in a Globalizing World,WashingtonD.C.: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00,p.275.)
在美國和其他許多國家,國家的職能是保護和促進整個社會的公共利益,商業集團致力于增進個人的經濟利益,而市民社會的功能則關注于社會中各個特殊群體的特殊利益,體現它們的價值和目標。少數族裔、婦女、殘疾人和許多弱勢群體,都要建立獨立自主的組織機構來保護自己的權益,而不能僅僅指望政府扶助和政策、法律,更不能依賴于商業集團的救濟。美國市民社會觀念的精髓,用在中國通俗易懂的話來表述,就是“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要讓“群眾自己管理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如果沒有市民社會的觀念和機構,美國就不會產生“小政府、大社會”和“越小的政府是越好的政府”的主張,也就沒有限權政府的觀念,甚至可以說不會有美國式的民主。
本書第一章到第三章從理論上闡發了美國市民社會的思想淵源,以及它的歷史沿革、發展趨勢,同政治民主的相互作用。以后的幾章,分別論述了美國宗教團體、少數族裔利益集團、基金會、非營利部門在市民社會中的角色和活動,并以美國對華人權外交為例,論述了美國非政府組織的國際活動。第十二章談到了新聞媒體的社會功能。正如作者所說,媒體本身是一種追求利潤的商業企業。因此,媒體雖然獨立于國家之外,但是否屬于市民社會的一部分,是有爭議的。但它對市民社會的巨大影響則無可置疑。最后一章詳細描述了9.11事件以后美國社會的變化,對于認識美國市民社會對全球化沖擊的反應,是很有意義的。這樣,本書就比較全面地勾畫了美國市民社會的面貌。
本書第三章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市民社會衰落的趨勢,指出市民社會處在政府和企業的擠壓之中,政府掌握著國家的政治資源,企業控制著經濟資源,于是在長期競爭之下市民社會處于天然的弱勢地位。這是一個十分值得重視的觀點。第十二章所描述的9·11后的美國社會和政治變化,特別是在反恐旗幟下政府對公民權利和個人自由的侵犯、社會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和疑慮、基督教對伊斯蘭教和其他宗教的偏見和排斥、媒體公正性的削弱、總統權力的擴大、帝國式擴張的趨勢等等,似乎標志著市民社會受到了進一步的擠壓。如果美國的“軟實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市民社會的對內凝聚力和對外張力的話,美國市民社會的衰弱將會帶來美國“軟實力”的下降。美國市民社會研究同國際政治的相關性,從這里便體現出來了。
但是,美國國際政治學家約瑟夫·奈在其近著《美國實力的悖論》里,還沒有得出9.11后美國市民社會被削弱的結論。他認為,9.11悲劇后“美國社會資本的變化似乎并沒有削弱我們在對外政策中采取集體行動的國家能力。由于我們在同其他國家對比中的優勢,我們的軟實力不大可能減弱。”他援引事例說明,美國人在愛國精神高漲的同時,社區服務的意識和熱情仍然高漲。美國的宗教團體和志愿組織比歐洲國家要強大得多。(Joseph S.Nye,Jr.,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Why the World's Only Superpower Can't Go It Alon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24.)
約瑟夫·奈在這里所指的美國“軟實力”和“社會資本”,離不開市民社會的機構,特別是美國的宗教組織等各種非營利部門(nonprofit sector)或非政府組織(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or NGO)。近年來在國際政治研究領域中時興的“全球治理”(global govemance)等觀念,也是同非政府組織在國際政治中日益增長的影響相關的。美國的許多非政府組織是國際活動中的領頭羊和風向標,對美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所謂“領導作用”的貢獻很大。
本書中專門論及非政府組織對美國對華政策影響的第十一章,非常具體地說明了美國市民社會在對外關系中的作用,更證實了我的一個觀察,即中美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講是一個國家和一個社會的關系。在“中美關系”這一個特定語境中,中國是一個國家,政府作為國家的代表,有一項穩定的對美政策,領導各個部門、社會各界,處理著對美關系。這項對美政策既要維護國家主權,防范來自美國的敵對勢力的滲透,回應美國的反華輿論,又要“做美國的工作”,穩定中美關系大局。中國政府期盼社會力量在中美關系中所起的作用,是統一步調,維護國家形象,為國家利益服務,為國家分憂。
“中美關系”中的美國,則主要是一個社會。政府有一項時常搖擺不定的對華政策。美國政府盡管也試圖協調社會的對華交往,但其政策不得不受到形形色色的非政府組織的活動干擾。它們在中國的人權、民族、宗教、勞工、計劃生育、知識產權等一系列問題上對中國指手畫腳。它們同美國政府保持千絲萬縷的聯系,卻不聽命于政府,還經常向政府施加壓力。我們眼中的美國反華勢力,往往以非政府組織為前導。它們的斗爭矛頭指向中國政府,而對中國社會則采取滲透和“教化”的策略。由于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和中美兩大國交往的增加,美國市民社會中的種種新趨勢、新問題,如宗教右翼勢力的上升、墮胎問題、反移民情緒問題、環境保護問題,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對中美關系產生影響。因此,研究美國的市民社會不僅具有學術意義,也具有一定的政策意義。
由于中美社會結構的巨大差異,我們研究美國市民社會還有一定的知識障礙。同美國不同的是,中國的社會政治結構更像一座金字塔,政府對社會實施一元化的垂直領導,各種不同功能的社會中介機構尚待發育,人們的“權利”觀念大大落后于“權力”觀念。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民主和法治觀念開始深入人心,我們對市民社會作用的理解,肯定會進一步深化。希望本書在中國讀者進一步認識美國的道路上,搭起一座小小的橋梁。
(《美國市民社會研究》,來世達、姬虹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