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是戰國時期策士及其各類人士縱論國事與時勢的言論輯錄,反映出戰國時期特有的社會風貌,是研究戰國社會文化的重要史料。
《戰國策》一書原名很多,有《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和《修書》之稱,且篇次錯亂混雜。西漢時劉向校圖書,將其加以整理,因其國別,略按時序以編次,去其重復,得三十三篇,計十二國策。劉向認為,戰國時期,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名《戰國策》,遂定其新名。所以《戰國策》的名稱是劉向取的,不是一開始就叫的書名。東漢時高誘為之作注時已只剩二十卷,書已殘缺不全。至北宋,高誘注本已只有十一篇,原文和注釋均散失不少。曾鞏遍訪士大夫之家,盡求諸本,據說三十三篇又全部搜集齊備了,于是校補成為一個較為完備的新本子。到了南宋,在曾鞏本的基礎上,出現了兩個新的《戰國策》本子,一為姚宏續注本,所謂姚本;一為鮑彪重新定次的新注本,所謂鮑本。前者是一個集注本,在高誘注本以外,還有孫固、孫覺、錢藻、曾鞏、劉敞、蘇頌、集賢院和晁以道諸本的內容加以集校,自己再續注于后。后者則不依高誘而自為注解,并將“西周策”調整到“東周策”之前。元代則有吳師道在鮑本基礎上的補注本,簡稱鮑吳本。1973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漢帛書中有大量的《戰國策》文獻殘篇,其中有今本所無者,證明古本《戰國策》實際上是十分豐富的。文物出版社將其整理為《戰國縱橫家書》出版,其命名較好地反映了該書的內容特征。今人繆文遠等人對《戰國策》有較深入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姚本為基礎的整理本是較好的一種通行本。
《戰國策》分為東周、西周、秦、齊、楚、趙、魏、韓、燕、宋、衛和中山十二國策,史家將其與《國語》一道稱為國別體史書,是研究戰國社會的基本材料之一?!稇饑摺分饕从橙曳謺x以后至秦統一前的這段歷史的特有的社會風貌,那就是策士作為社會的主角登上了歷史舞臺。翻開《戰國策》,我們就可以發現,是策士出面解決社會與政治危機的。他們從容不迫,游說各諸侯國國王或封君之主,帶兵將領,三寸不爛之舌能敵百萬大軍,實非虛談。那么這些過去在君王看來不足與言談,此后又淪為附庸的文士為什么在戰國時期獲得如此輝煌的地位與成就呢?
這確實是值得研究的歷史謎案。文人士子無論是在此前還是此后,大都對政治保有熱情,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說服君王接受自己的主張以影響社會。但是,像孔子孟子等都是不成功的。孔子周游列國,辛辛苦苦,最后無功而返。孟子對梁惠王可以說是循循善誘,努力啟發他去實現王道仁政。但這些想法還是落空了??酌系闹鲝埐荒苷f不高明,我們從漢以后國家將其奉為基本國策和治國之道即可證明。然而,戰國七雄,沒有哪一個諸侯國是實施儒家孔孟之道的。那么,他們的主張何以被時政所拒絕呢?這其間原因很多,其中,穩定一統的周代國家政權衰微是儒學不得其用的根本原因。儒學的基本政治組織背景是周代禮制國家,它是對周代禮制的恢復建設努力過程中形成的學派。它的實施,需要一個穩定的相對一統的政治形勢。儒家的禮義仁政是一種治國長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見效的,而諸侯各國相互攻伐,需要的是及時有效的解危救亡之術,迅速的富國強兵之策。如果說春秋時期還有霸王扶持天子,全天下還有一個主題:尊王攘夷,那末戰國時候就不再尊王了。諸侯國所要做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自己怎么去做號令諸王的霸主,一個則是自己怎么在危機中保存自己。儒生周游列國沒有實現調動侯王的目的,此時策士們做到了,文士們第一次嘗到了調動驅使侯王的快樂。
春秋時諸侯爭霸,主要依賴實力和威望,必須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大國,方有稱霸天下的可能。小國不可以爭霸,宋國爭霸,大家都認為不行。而戰國時期不一樣,每個國家都感到自己可以當一次頭,帶領大家去把誰討伐一把。春秋霸王有準天子色彩,盟會以后,霸主有保護諸國的責任;而戰國時期的盟會是建立一個臨時利益共同體,領頭的是召集人。這樣的頭,趙國作過,楚國作過,秦國也作過,連中山這樣的小國也想作。這些小的侯國通過這種方式一是自保,另外,當一次合縱長或者召集人也是一種價值實現。戰國的召集人與春秋不同,春秋是霸王一聲令下,其他諸侯惟命是從。而戰國時要調動其他諸侯,需要使者去游說,能說通就行,說不通事情則辦不成。那么,事情的成敗就與游說息息相關了。策士就這樣應運而生了。他們是戰國時期,諸侯各國生存和發展急需的一個社會角色。不管是弱國還是強國,策士都為政治生活所必需。由于關系到生存與發展,策士由邊緣走向了中心。
各國這時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開放與開明,大多虛位待賢,厚待策士。各國的相位是開放的,不管來自于哪個諸侯國,不管出身于哪個階層,真正是唯才是舉。策士不僅僅是充當說客,一旦國王被說動,馬上就會得到卿相之位,獲榮華富貴,參與諸侯國家事物的決策,或者主宰諸侯國的命運。蘇秦和張儀都出身貧寒,然而他們或在趙,或在秦,都是地位高崇,并為其他諸侯國所器重。各國國王大都很謙虛,都稱寡人無知,先生教我,愿以國從等。這些說法,有的是客套,是當時特有的謙詞,但不少還真是真心的。因為這時的諸侯國有危機感,弄不好土地就被削走了,甚至就被人滅國了。這在春秋,尤其是在春秋早期和中期,是不大可能的。那時,滅國不是一件道德的事。大國不是滅掉小國,而是要保護小國。所以,有人作霸主對小國來說是件好事。戰國就完全不一樣,一戰過后,如果被滅,便成為大國的郡縣,祭祖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諸侯國的危機是空前的,他們急于招集各類人才為王國服務,機遇就這樣降到策士們的頭上。
策士們與諸侯國王討論的主要是各國之間的關系問題。合縱與連橫是兩種基本形態。所以,策士中最耀眼的主角是蘇秦和張儀,同時還有一大批富有才華的策士群體。蘇秦合縱,聯合東方各國對付秦國的東侵;張儀連橫,以秦為主,聯合數國對付其他。但是,諸侯國之間也遠遠不只是這兩種形態。東方諸侯的聯合也有針對東方大國的。策士有兩種基本游說傾向,一種是吹,說對方怎么怎么厲害,多么多么強大,只要聯合誰誰誰,就會稱霸天下云云;一種是嚇,說對方怎么怎么渺小,多么多么脆弱,假如不聯合誰誰誰,就會亡國滅種云云。除此以外,也還有許多較為客觀的分析,但大多急功近利,有強烈的針對性。在錯綜復雜的時局面前,要解決現實危機,非有出乎尋常的智慧不可。所以,策士的游說是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分析,大多想象大膽,設計縝密,引古鑒今,發人深省。在面對現實問題的方案設計方面,策士們表現出一流的智慧。他們的游說技能及其不循常規的問題解決思路,是民族智慧的結晶。他們面臨危急時的自我解救,以及窮厄時刻的奮起,不畏艱難百折不撓奮勇前進的精神,給人們以巨大鼓勵。如蘇秦的懸梁刺股,成為勤奮的典范,世世代代都在鼓勵著人們去為理想而奮斗。策士們給后世留下了許多正面的有價值的遺產。
對多數策士來說,他們的個人利益訴求很高,取卿相富貴是其行為的根本目的,他們的社會價值是在個人價值實現過程中連帶出現的。他們不顧及傳統的價值規范,朝秦暮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成為勢利之士,這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
端。但是,這也并非所有策士的寫照。一些策士也十分努力維護自我人格的尊嚴,如魯仲連提出的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的最高原則,幾千年來一直受人尊崇。所以,策士成分是多元的,這不僅僅表現在價值取向,而且表現在服務對象以及服務的方式上。他們有的在周天子的蕞爾土地上奔忙,有的在強大的諸侯國國王面前游說,有的為封君出謀劃策,有的則為卿相將領排厄解困。游說是他們的主要行為手段,但他們不僅僅只有口頭功夫,有的能夠殺身成仁,謀刺暴君,有的則習計會,為封君管家理財,甚至雞鳴狗盜,身懷各種絕技。總之,策士是那個時代一批最有才華,影響最大的階層。
那個時代有太多太多的魅力,也留給后人太多太多的感慨。那是一個沒有長策的時代,也是缺少道德規范,誠信失落的時代,那時,欺詐與武力是勝利的法寶。這對國家和社會來說不是件好事。所以,后來秦王朝依賴詐力奪取了天下,可僅僅存活十余年,他們在戰國時期的價值選擇,對王朝建立以后的命運是有深遠影響的。而對于策士,他們有那樣的絕世才華,而命運卻掌握在他人手中,只能選擇依附他人才能實現其價值。蘇秦、張儀,為諸侯國的貢獻不可謂不大,但最終命運悲慘。秦王朝的儒生更是被坑埋于地而成為千古奇冤!一個沒有獨立性的階層,它的出路在哪里呢?他們多數是強權價值的鼓吹者,是不是他們參與掀起的濁浪最終也把自己吞沒了呢?戰國策士們的智慧值得欣賞,他們的命運更值得反思。對此,劉向編撰《戰國策》時有篇書錄寫得非常好,本書錄于卷前,請讀者參看。
由于《戰國策》是以策士游說為中心的一部史書,所以,本書的編選便打破了原書以國別分類的編纂形式,直接以策士為中心重新編輯,以體現該書的本質特征。這也是在眾多的《戰國策》選本中的一項新的嘗試。事實上,原書以國別編撰,由于必須以策士為核心,所以一國之策也往往有多國之事,所編不盡科學。我們這樣重新編排,讀者不僅可以把握《戰國策》所表現的中心,也能對戰國社會的重要角色——策士群體有較為全面的了解,成為一部真正的戰國縱橫家書。
本書所選策士大致以出場時間為序,又注重不同事類的相對集中。其首篇選嚴率,不僅因為他是《戰國策》第一篇第一個出場的策士,更因為他直接面對的是周君的傳國九鼎被秦人索取,清楚地表現了戰國時期,天子權威徹底瓦解的現實,而解除周君暫時危機的不是武官悍將,而是策士。接著編排合縱和連橫兩大派系的策士。據有的專家考證,可能在歷史上張儀先蘇秦出,但《戰國策》不僅將二者并為同一時代,而且將張儀表現為成功后于蘇秦者,我們還是尊重《戰國策》的這種選擇,先蘇氏兄弟,次張儀,并一批相秦者;繼而編排六國策士為國內政外交的策劃。其中,我們把封君的門客作為策士之一類穿插其間,以見戰國策士的豐富層面。最后以荊軻作結尾,不僅是時代相對晚近,也因為此時策士的游說已經進入尾聲,由于七雄較量,秦國逐漸浮出水面,完全可以以用武力短時解決問題;策土言論也無關緊要,策土由說客變為俠客,荊軻悲壯的死去正象征著策士時代的終結。
本書的編撰方式是一種探索,是否合理,誠請專家和讀者批判指正。
(《戰國策選評》,田兆元、孟祥榮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6月版,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