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鍇
就像大多數學者一樣,凡論及漢字“法”,必然要引用《說文》中的那個著名解說,法的古體為“狻保《說文·獠俊罰骸靶桃玻平之如水,從水;猓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法學家梁治平先生認為,很多人對中國傳統法的誤解由此開始,比如有人據以認為,漢字“法”在語源上兼有公平、正義之義,一如其他語族中“法”的古義。對此,梁先生引用了蔡樞衡先生的見解,“這里水的含義不是象征性的,而純粹是功能性的。它指把罪者置于水上,隨流漂去,即今之所謂驅逐”。蔡先生的解釋,梁先生采取的是姑且不論的態度,但是認為他所選取的角度是對的,至于這種角度為什么對,梁先生沒有明說。筆者認為,這或許是因為蔡先生的解釋避免了將漢字“法”的含義帶到西方法的含義上去,這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了梁先生的前見。但是,筆者在這里也不想過多地評論誰是誰非,筆者認為,要想正確地理解“法”的含義,還需要放到更大的社會和歷史背景中去考察,因為法作為一種與社會相聯系的制度,必然要在社會的方方面面留下痕跡,這些痕跡可以成為我們了解“法”字含義的線索。
我們注意到,我們在談到“法”字的語源含義時,往往忽視了一個重要的構詞現象,即“法”字的“水”偏旁。我們知道漢字屬于一種表意文字,它的偏旁與部首的意思往往代表了整個漢字意思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同時偏旁與部首之間又有一種意義的聯系,這種聯系可以是功能的,也可以是象征的,也可以是目的的,等等。這為我們考察“法”字的含義提供了一條思路,就是從“法”字的兩個構成部分——“水”和“去”字之間的聯系去考慮,除了這兩個部分自身的意義之外,還必須問一個為什么,就是:為什么會是這兩個字被聯系起來放到一起表達一個古人心目中的法的含義,而不是其他的字,或者說這兩個字的含義對“法”字的含義有什么樣的重要性。這里,我們不得不回到社會學上去看看“法”字產生的環境,法作為一種調整社會關系的制度,必然與社會中的每個人相聯系,而在古代,由于通訊手段的不發達,人與人之間大致是孤立的,“老死不相往來”,沒有一種將人們聚合在一起的“強制性”的力量,有一種被大家所一體遵行的協議或者規范是不可能被制定出來的。那么,我們必須了解這種力量是什么,它無外乎是兩種,一種是人為的,一種是自然的,那么到底是哪種?根據社會進化論的觀點,我們知道,法產生于人類社會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的過程中,在這個時期,國家、階級正在形成,可以說還沒有一種人為的強制性的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那么我們的視線就會集中在這段時期內的自然界所發生的現象上。
通過史書的記載,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社會是由大禹的兒子啟所建立的夏王朝,而在大禹的時代,中國的大地上正在經歷一場洪水的浩劫,在大禹之前,人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聯合起來,被很多的英雄所領導,同洪水作斗爭。然而由于治水策略的錯誤采用,前面的治水活動都失敗了,只有最后在大禹領導下的這一次,由于大禹所采用的疏通的而非堵截的辦法,經過十幾年的努力,“三過家門而不入”,終于帶領大家取得了治水的成功,中國大地重新恢復了生存的環境。這段歷史的可信度今天還沒有得到考古學上的證明,但是通過許多旁證,對這段歷史還沒有提出相反的疑問,也就是說,這段歷史至少在現在看來是自足的。因此,我們不得不對這段歷史進行思考:為什么在這次事件以后中國大地上的第一個奴隸制國家會出現,而且恰恰是由治水英雄的兒子來擔任國王? 當然史書上還記載,大禹本來是想讓伯夷(一位賢人),而非他的兒子來繼承他的領導地位的,但是啟排擠了伯夷,最后僭奪了王位。這里我們不能不考慮這么一個因素,就是他的父親在治水中的名望所留給他的影響,致使很多人很難提出對他的繼承權的挑戰。可見,治水活動對古代人的習慣社會所帶來的影響之大。回到問題上來,以前相互分離的人或人群是怎樣在治水活動相互分工,協調一致的呢?例如,在大禹治水的故事中大禹的幾個得力的手下干將,像應龍在前面開路,玄女在后面撒息壤等等,雖然是神話的,但恰當地反映了這種分工與協作。另外,他們又是如何愿意聽從一個并非大家各自人群領袖的公共領袖的領導的?這與我們前面所述的社會學理論有什么樣的聯系?經過這樣的思考,我們會有這樣的一個聯想,治水活動中大家一體遵行的規范是不是就是最初的法的雛形,“法”字中的“水”與“去”的含義是不是就是通過治水活動聯系起來的?
實際上,許多外國人的著作,就將中國的“法”字的意義與治水聯系起來。比如在馬克斯·韋伯的《儒教與道教》一書中,在比較東西方城市的起源時,他講到:“中國城市的興盛,主要不是靠城市居民在經濟與政治上的冒險精神,而是有賴于皇室統轄的功能,特別是治河的行政管理。”韋伯的描述表面上似乎與我們所說的“法”字的語源并不相關,但是從他對這句話的注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描述的意味,“在法老時代的埃及,手持管徭役工的鞭子是統治的象征,在中國,‘治這個字與執掌棍杖有關,在古老的術語中則與治水有關,‘法這個概念則與排水有關”。當然,韋伯將法闡釋為排水接近一種“去水”的簡單組合,但是這種雖似粗糙的解釋,卻有可能正好反映了事實。實際上,史書的記載也告訴我們,大禹治水中的治與后代各個王朝的治水的治還是不同的,大禹主要是采取疏導,一種排的方法,而后世的治則通過筑堤,一種防的方法。可見,將大禹治水解釋為大禹排水也是可以的,那么這種治水在中國古代人的生活中究竟有沒有起到如我們所想象的那種制度的建構的重要性呢?韋伯在另一段描述中論及了這個問題,“治水的必要性,在中國,和在埃及一樣,是一切合理的經濟的決定性前提。回顧一下中國整個的歷史,便不難發現,治水的這一必要性是中央政權及其世襲官僚制之所以成立的關鍵所在”。
同樣,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也得出了相似于韋伯的看法,“所以黃河經常有淤塞河床,引起堤防潰決泛濫,造成大量生命與財產損失的可能。這河流的水量在洪水期間和枯水期間幅度的變化又大,更使潛在的危機經常惡化。按理說來,有一個最好坐落于上游的中央集權,又有威望動員所有的資源,也能指揮有關的人眾,才可以在黃河經常的威脅之下,給予應有的安全,當周王不能達成這種任務時,環境上即產生極大的壓力,務使中樞權力再度出現。所以中國的團結出于自然力量的驅使”。而且黃先生還仔細地分析了中國氣候因素,這使古代洪水的產生更加了科學的依據:“中國地區的降雨量極有季候性,大致全年雨量的80%出現在夏季3個月內,在此時期風向改變,并且中國的季節風所帶來之雨與旋風有關,從菲律賓海吹來含著濕氣的熱風需要由西向東及東北之低壓圈將之升高才能冷凝為雨。于是以百萬千萬之眾生常因這兩種變數之適時遭遇與否而影響到他們的生計。如果這兩種氣流不斷地在某一地區上空碰頭,當地可能霪雨成災,而且有洪水之患。”黃先生雖然與韋伯考查的角度不一樣,但是他們都同意了這樣一個觀點,治水活動在中國歷史上與城市的興起、權力的轉換、制度的建立,都不無關系,甚至中國的統一也來自于這種自然力量的驅使。由此可見,將治水的含義排除在法的語源之外,是不妥當的,這將阻塞一條有可能接近事實的通道。這種對“法”字中的水的解釋,雖然與蔡樞衡先生的一樣仍屬于一種功能性的解釋,但這里面已跳出了單純地模仿西方法的思維邏輯,不會再想從漢字“法”中找出公平的含義的企圖,同時也跳出了梁先生的中國法的思維邏輯,即希望從漢字“法”中找出沒有公平、正義含義,而只有他所說的“刑”的目的,這純粹是一種社會學的、歷史學的價值中立的解釋,而且這種解釋也兼顧了“法”中“去”與“水”的兩部分的含義的聯系。當然,這種解釋是否得當,以及“法”字原義在中國歷史上的含義怎樣逐漸變遷,還有待于更多學者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