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峰在上個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曾經是左翼文壇上一顆閃閃發光的新星,是人們公認的我國“魯迅學”權威。可是,他的后半生卻歷盡坎坷,飽受苦難。他的遭遇,深深地打上了過去那個時代的烙印。
長征路上的著名作家
馮雪峰出生在浙江義烏南鄉一個叫神壇村的山村,家里世代務農,他在九歲時才放下牛鞭,走進了學堂,是這個貧困農民家庭唯一的讀書人。馮雪峰由于天資聰穎,外加勤奮好學,學習成績優良。小學畢業后,他背著家人偷偷跑到金華,投考金華中學,以第一名被錄取。不久,他又以第二名的好成績,考上了當地的浙江第七師范。讀師范是有官費補助的,這就大大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就在這個學校里,馮雪峰投入了反對學校當局專橫壓制的罷課風潮,最后被學校開除。這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受到的打擊。
在這次事件后,他跑到杭州,考進了著名的浙江第一師范,這是一所富有革命精神、思想活躍的名校,他在這里接受了老一輩文學家葉圣陶、朱自清、陳望道等師長的教誨,也在同學中結識了柔石、潘謨華、魏金枝、汪靜之等一些志同道合的好伙伴,這些革命熱情高漲的年輕人,在開拓新文學的道路上很快就結合起來。受五四運動深刻影響的馮雪峰,開始熱衷于創作新詩,不久,他和好友應修人、潘謨華和汪靜之等人,以“湖畔詩社”的名義,出版了新詩集《湖畔》。詩集以清新的文風,在社會上受到熱烈歡迎,郭沫若、郁達夫等作家都給以很高評價,從此,馮雪峰等人被譽為“湖畔詩人”。
馮雪峰一生中很重要的一步,是1925年他來到了革命空氣濃厚的北京。他一邊打工,做家庭教師,一邊到北大旁聽,平生第一次聽到了魯迅的講課。他以驚人的毅力自修日語,沒有多久,他就開始以日文翻釋詩歌、散文、小說和進步的文藝理論。他逐步成為一個翻釋家。
1927年,發生了“四一二”反革命事件,白色恐怖彌漫全國,革命隊伍里不少怯弱者有的悲觀動搖,有的落荒而走,甚至投降變節。就在這真正考驗人的嚴峻時刻,馮雪峰毅然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從此走上了漫漫的革命征程。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不久他在上海經柔石介紹結識了魯迅先生,并奉黨組織之命,與魯迅先生商談,并最后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實現了進步作家的大團結,馮雪峰擔任“左聯”黨團書記。
1933年,馮雪峰奉調到中央蘇區瑞金,不久就參加了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歷經千辛萬苦,據說長征隊伍里,他是唯一的著名作家。中央紅軍到達陜北,1936年4月上旬,黨把馮雪峰從山西調回到陜北瓦窯堡,決定以特派員的身份把馮派到上海去工作。臨行,周恩來、張聞天、毛澤東分別找他談話,詳細交待了任務。
4月上旬,馮雪峰到上海后,很快就展開了工作,他第一件辦的就是建立與中央直接聯系的秘密電臺,這是周恩來臨行時囑咐他要辦的大事,因為自從上海的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后,電臺被特務砸爛,黨中央與上海失去了聯系。不久,馮雪峰通過魯迅、宋慶齡等人的關系,很快把秘密電臺建立起來,從此,恢復了黨中央與上海的聯系。
這年8月,遭到破壞后的上海地下黨,急需有統一的領導,上級決定成立中共上海辦事處,由馮雪峰擔任副主任(潘漢年為主任),開展了重建地下黨和其它各方面的工作。據上海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的王堯山同志回憶,馮雪峰來到上海后,受到了上海地下黨同志的熱烈歡迎,他對馮雪峰的工作給予高度評價:“雪峰同志對當時工作的指導,基本上是貫徹了中央的路線、方針、政策的。特別應提到的是,對上海地下黨的整理,貫徹了‘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的方針,為上海地下黨初步的整理,及以后鞏固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這期間,馮雪峰與魯迅先生親密合作,在文壇上披荊斬棘,進行了不少開拓性努力,寫出多篇有影響的重要文章。直到1936年10月19日,一代偉人魯迅先生去世,馮雪峰代表黨中央主持了隆重的治喪儀式。他們兩人之間有歷史意義的合作,至此劃上了句號。這是現代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一章。
集中營一支燃燒的火炬
我是在國民黨的上饒集中營囚牢里,認識馮雪峰的。
那是1941年1月間。“皖南事變”發生,國民黨特務在閩浙贛等地大肆搜捕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1941年1月25日,軍統特務對浙江金華的進步文化界來了一個突然襲擊,一夜間就非法逮捕了國際新聞社金華辦事處、《浙江潮》、《浙江婦女》雜志等單位的七個同志。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次大逮捕震動了金華的文化界與新聞界。一位好心人給正在浙江義烏老家的馮雪峰寫了封信,通報了金華大逮捕的消息,要他多加小心云云。不料這封信落到了軍統特務手中,就在2月26日的黃昏,馮雪峰被逮捕了。
馮雪峰押到集中營比我們晚。記得那是4月間的一個上午,集中營大門口又擁進一伙人,中間押著兩個囚犯,一個皮膚白凈,神態鎮定(后來才知道他是浙江民族日報社社長王聞識)。另一個中年人頭發很長,病容滿面,但兩眼炯炯有神。是誰又落入了虎口?我們正在猜疑,同牢的難友郭靜唐很快就認出,那后一個看來身體很弱的中年人就是馮雪峰。因為在30年代,他們曾經共同在上海從事過進步的出版事業。
馮雪峰被捕后,最初被關押在專門囚禁政治犯的秘密監獄——茅家嶺監獄。這個監獄在上饒集中營里被稱為“地獄里的地獄”,是一處最殘酷最暗無天日的囚房。馮雪峰入獄不久,就傳染上了監獄里最流行的一種烈性傳染病“回歸熱”,連日的高燒把他折磨得半死。殘忍的牢頭怕他死在監獄里,不等他康復,就把他押送到集中營。
由于回歸熱流行,集中營里也不斷有人死去,人心惶惶。幸好,這時由難友郭靜唐出錢,到外面買來了特效藥606藥劑,把傳染病控制住了。馮雪峰來到集中營以后,經過這種特效藥的治療,病基本上痊愈。
馮雪峰病后本來身體很弱,外加生活的極端艱苦,沒有多久,他又患上了肋膜炎,整日疼痛難忍。即使如此,殘忍的特務隊長依然驅使他和我們一起從事種種苦役。集中營里有種種折磨罪犯的花招,命令全體囚犯圍著大廣場無休止的跑步,就是其中之一。馮雪峰也常常被強令加入。我常常看到他用手按著發炎的兩肋掙扎著跑,沒跑幾圈就栽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由于缺醫少藥,他的肋膜炎日趨嚴重,瘡口紅腫流膿,再無力從事苦役。于是,他只好整天靠坐在草鋪上,一個人孤寂地打發時光。有時,我看到他在一頁小紙片上寫些什么,后來才知道他是在寫詩。當年的“湖畔詩人”,在殘酷的地獄里又拿起筆來,控訴舊世界的罪惡,發出戰斗的呼號。
上饒集中營對面遠處有座靈山,遙望郁郁蔥蔥,挺拔俊秀,雨天時迷迷蒙蒙,似披上一層神秘的輕紗。這里在土地革命時期,是方志敏所領導的工農紅軍戰斗過的地方。馮雪峰經常遠眺著這座靈山,陷入沉思。不久他寫了一首《靈山歌》,詩是這樣開篇的:
我們望得見靈山,
一座不屈的山!
它顯得多么偉美——
崎嶇,崢嶸,
一連串的高峰直矗到天際。
有時它蒙罩在夢一般的云里,
它自己也顯得和云一般的奇偉……
這地方的人又指給我,就在這靈山,
偉大的戰斗者,重聚了大軍
堅持大義的血旗——
披靡著東南整個的地區,……
從這山,我懂得了歷史悲劇的不可免,
從這山,我懂得了我們為什么奔赴那
悲劇而毫無懼色,而永不退屈!……
詩言志。這首《靈山歌》,是馮雪峰抒發內心真情的歌。面對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面對著國民黨特務的殘酷迫害,他決心以方志敏烈士為榜樣,為革命“奔赴那悲劇而毫無懼色。”
馮雪峰還有一首詩,題為《火》,其中有這樣一段:
火!哦,如果是火!
你投擲在黑夜!
你燃燒在黑夜!
我心中有一團火,
我要投出到黑夜去!
讓它在那里燃燒,
而讓它越燃越熾烈!
馮雪峰在詩里說得很明白,他要求自己在黑暗無比的集中營里,成為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照亮獄中戰友們的斗爭道路。
事實正是這樣。他畢竟是一個久經考驗、富有斗爭經驗的老戰士。他在獄中巧妙地隱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用了個“馮福春”的假名,聲稱自己只是商務印書館的一個小編輯,與共產黨根本不沾邊,是被錯抓進來的。任憑特務分子的百般審訊,追問,他都這樣回答。特務們對他半信半疑,卻始終摸不到他的底細。馮雪峰盡管常在病中,卻始終關懷著獄中地下黨領導的對敵斗爭,通過可靠渠道,對同志們提出各種重要的意見和建議。地下黨的領導人也知道馮雪峰是個老黨員,遇到重大問題,也悄悄向他去請教。
有一回,集中營特務開展了一個誘逼“囚犯”們自首的活動,強令每個人簽名在報上公開聲明脫離共產黨,凡自首者可以從寬發落,在生活上得到優待。有些人發生了動搖。馮雪峰得悉這個消息后,立即通過地下支部,指出必須堅決粉碎這個陰謀。后來在幾個老同志巧妙周旋下,特務這個鬼花招終于未能實現,只有很少數幾個人上了當。
集中營對敵斗爭的主力,是被俘的新四軍干部。1942年5月與6月,以他們為主,發動了兩次集體暴動,即著名的茅家嶺暴動和赤石暴動,兩次都基本上獲得成功,一批同志跳出了魔窟。雪峰對這兩次暴動,都積極支持。
馮雪峰同時也主張,有些難友由于情況不同,可以采取分散越獄的辦法。他直接幫助計惜英等與他關在一起的三同志越獄成功。新四軍著名畫家賴少其與邵宇,決定伺機逃跑,他們去征求雪峰的意見。雪峰全力支持,并拿出了身上僅有的錢,供他們作路費。他還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可靠朋友的地址,要賴少其越獄后可到這些地方藏身。
雪峰由于體弱多病,越獄對他來說當然是困難的,他只能采取其它辦法出獄。1942年冬,由于敵特始終不了解馮雪峰的真實身份,又加上他長期疾病纏身,特務對這個老病號感到頭痛。這年11月,由郭靜唐、宦鄉兩人出面交涉,以保外就醫的形式,幫助馮雪峰走出了囚禁兩年多的上饒集中營。
馮雪峰出獄后,療養了一個短時間,待健康稍有恢復,即于次年5月到了桂林,找到了黨組織,6月間即奉周恩來副主席之召來到重慶,向周恩來匯報了上饒集中營的情況。這樣,雪峰又接上了黨組織關系,從此,又在黨的領導下,活躍在國統區的文化戰線上。
“左”的逆流里的受難者
1953年春,我調到北京工作。四月間的一天,我們幾個從上饒集中營越獄出來的幸存者,一起來到蘇州胡同宿舍看望馮雪峰。我們都為能在新中國的陽光下重聚感到無比高興。雪峰興致勃勃,看來比過去健康得多。他說他參加了1949年新中國成立大典,還以華東代表團團長身份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大會,被選為全國文聯第一屆常委。不久前,他組建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任社長兼總編輯,還兼任了《文藝報》主編等領導職務。看來,工作十分繁忙,心情也很愉悅。我們相約,日后能再次歡聚。
不料一年后,政治風云突變,馮雪峰開始走向逆境。最早遭到責難的是《紅樓夢》研究事件。兩個小人物藍翎、李希凡寫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它》。《文藝報》轉載并由馮雪峰寫了個《編者按》。沒想到這一下激怒了中央上層,毛澤東親自批文,指責《文藝報》官老爺作風,壓制新生力量。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報》氣勢洶洶地發表《質問文藝報編者》的文章,矛頭直指馮雪峰。
迫于萬重壓力,馮雪峰只好寫了《檢討我在文藝報所犯的錯誤》一文,在《文藝報》上公開發表。隨即,他被撤銷了《文藝報》主編職務。
其實,這完全是一個冤案。指責馮雪峰輕視新生力量是毫無根據的。相反,馮雪峰十分重視扶植年輕作家的成長,他以極大的熱情幫助青年作家杜鵬程完成《保衛延安》的寫作,就是個例子。為了幫助他寫好這部小說,馮雪峰一次次把作者邀到家里,在百忙中抽出時間,幾乎逐段逐段地提出修改意見。作品完成后,雪峰又寫了長篇評介文章,向社會推薦這本由年輕作家寫成的第一部小說。杜鵬程對人說,馮雪峰對他的幫助,他永遠不能忘記。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紅樓夢》事件剛過去,1957年,反右派斗爭又起,揪出了“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之后不久,就把矛頭指向馮雪峰,8月27日的《人民日報》,以頭版通欄地位刊出了一則爆炸性新聞:《馮雪峰是文藝界反黨分子》,自此大字報鋪天蓋地,大小批斗會一個接一個,污水從四面八方向他潑來,他甚至被指責為破壞了黨與魯迅的關系,一個熟悉情況的人竟然斥責他:“不但吃魯迅,還欺騙了魯迅,損害了魯迅,是一個大騙子。”
面對強加給他的種種莫須有罪名,馮雪峰被完全剝奪了申辯的權利,有口難辯。
1958年4月,馮雪峰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撤銷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等職務。
跟隨黨幾十年歷盡坎坷的馮雪峰,從此墜入迷惘中。當時他55歲,身體也還健康,可是卻無事可做。怎么辦?他對人說:“人活著總不能不做工作啊!”他想利用靠邊站的這段時間,完成一部寫紅軍長征的長篇小說《烏代之死》。無疑,他是寫長征最合適的作家。過去他在家鄉義烏養病時已經寫了幾十萬字,可惜在他被捕后丟失。現在有了時間,他決心把這件未完成的大事做完。他把這個意圖報告了組織上,得到的回答是:“你沒有資格寫長征!”雪峰長嘆一聲,只好又把筆擱下。
在這種情況下,雪峰真是苦惱到了極點,他寫了兩首舊體詩,排遣自己憂郁的心情。一首詩為《塞童》:
天賜塞翁千里駒塞童馳騁樂如癡
只因不學疏御術立即顛身變缺肢
從此永除壯士籍徒然悵望將軍旗
男兒不得沙場死禍福玄談只自欺
另一首題為《未深思》:
嫦娥性急未深思咽下仙丹即起飛
只道月宮絕濁俗不知上界尚凄清
對空曼舞難尋伴遣夜幽談又與誰
最是還鄉也不得上天有術下無梯
讀了這兩首凄愴、深沉的詩,令人嘆息。雪峰幾十年來經歷了長征、坐牢等無數艱難險阻,不料到了晚年,突然禍從天降,被“自己人”打翻在地,“從此永除壯士籍,徒然悵望將軍旗。”在1961年摘去右派帽子之后,他曾經幾次給黨組織打報告,要求重新入黨,都遭到拒絕。
既然不準寫反映長征的小說,又沒有多少重要工作,依然壯志滿懷的馮雪峰,決定寫一部太平天國的長篇。他為此幾乎花了15年時間,斷斷續續搜集了大量史料,擬出了寫作提綱,并且親自跑到廣西,去作實地考察,體驗生活。可惜,由于種種原因,最后未能完成這部他日思夜想的長篇巨作。也許,這是他晚年一個很大的遺憾。
“文化大革命”降臨,雪峰又陷入新的苦難。他被關進“牛棚”,以后又發配湖北咸寧五七干校,盡管他那時已是66歲高齡,造反派仍然驅使這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從事各種沉重的體力勞動。到了后期,他被調回原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由于他對魯迅先生相知甚深,就讓他在家里做些校訂《魯迅日記》一類的工作,但不準到單位上班。
到了1976年,眼看天邊已露出一絲曙光,令人遺憾的是,在“四人幫”即將覆沒的前夕,他未能目睹祖國走出災難,在l976年1月31日,抱憾離開人世。雪峰沒有留下遺囑,留下的只是在彌留之際,痛哭流涕地一再表示希望能讓他回到黨的隊伍。
耐人尋味的是,馮雪峰去世后,先后開了兩次追悼會。第一次是1976年7月16日。他的一些親朋摯友一再呼吁要為這位文藝界的先驅舉行悼念儀式。后經姚文元批示,追悼會只能低規格,嚴格限制人數,而且不準致悼詞。盡管如此,那天仍然來了300余人,茅盾、葉圣陶、胡愈之、楚圖南、宦鄉等著名人士都來了,人們只能流著淚,默默地鞠躬志哀。
1979年,馮雪峰的冤案得到徹底平反昭雪。同年11月17日,再次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葉劍英、鄧小平、胡耀邦、陳云、宋慶齡、鄧穎超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送了花圈,胡耀邦還親臨追悼會。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致悼詞,對馮雪峰的一生做出了高度評價。
兩次追悼會,顯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令人感慨萬端。畢竟,歷史最終是公正的。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