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柏是我的老伴,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84年去世,去世前任中央軍委委員、軍委炮兵政治委員。他已經離去了21年。21年來,國家巨大的發展和社會巨大的變化,讓我一想起他來,就感慨萬千。
“鬧革命就沒有家”
如今人們最溫暖、最留戀的就是家。如柏他們那一代共產黨人,最不顧的也就是家。
他是家中的獨子,父親去世又早,母親對他鐘愛異常,雖家境貧寒仍供他讀完高小。1926年10月,北伐軍占領江西省永豐,他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恩江學會,并在家鄉搞起了農會,17歲成為鄉農協的負責人。大革命失敗后,大土豪劉協濟抓住了他,在房梁上吊打,限當日交付一百二十光洋贖金,否則第二天一早押送縣城。當時永豐城大西門前遍橫“赤黨分子”尸首。他母親一雙小腳,整整一天蹣跚奔走,當房子賣地、四處借債,傍晚才湊齊那筆錢。人贖回來了,他又多次外出尋找紅軍。30年6月,紅軍克永豐,他得訊到縣城參加了紅三軍。走前母親死死拉住他,痛哭流涕。他在自傳中寫道:“自己斗爭很激烈,鬧革命就沒有家。我這樣的家是不容易離開的,主要對母親有留戀,我走后家一定會垮。可憐我母親從小養大我這個孤子,是為了來養老的。”
他還是堅決走了,一走二十年。母親頂著“土匪婆”罪名被趕離家鄉,四處討飯,在集市上被人用秤桿打瞎了左眼,在小油燈下織帶子又熬壞了右眼。革命勝利后再見到他母親,老人家一身綴滿補釘的破衣和一頭灰白的頭發,只能用模糊的視線辨別想了二十年的兒子。
他后來專門請人在大理石上給母親畫了一幅像,用最好的木頭鑲成鏡框,高高掛在墻上。
如柏是一個非常重感情、非常重親情的人。但從1930年參加紅軍到1984年去世,他只在59年回過一次家鄉。他的生命,沒有獻給辛苦撫養他的母親,沒有獻給家鄉的山水土地,而獻給了人民解放事業,熔化在更多陌生的山水、陌生的人們中間了。
他也是一個非常愛孩子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受迫害,5年關押中見不到一個親人,除了“交待問題”不許和任何人說話,每天除半小時“放風”,沒有多少享受陽光和新鮮空氣的自由。1972年被釋放,本應在非常難得的家庭團聚中好好調養一下身心,他卻讓孩子們帶著簡單行裝參軍上路,奔赴天南地北。臨行前全家坐公共汽車出去吃了頓分別飯,他說:“我很早離開自己的家庭。17歲鬧農會,家里因我傾家蕩產。要革命,不能顧家。”
就這樣,剛剛回到闊別五年的親人中間,孩子們就跟他一一告別了。他長期患心臟病,孩子們在外地得到他犯病的消息,都為他擔心。他知道后一面埋怨我走露了消息,一面戴上老花鏡給孩子們回信:“我的身體今秋比去秋好,勿念。你媽媽反映我的情況是不完全的”,“一點小病,已過去,何必大驚小怪。”每封信的末尾都是“祝工作好、學習好、身體好”。他不讓孩子們耽誤工作,更不準因他的病請假回家。其實他是非常想念天各一方的孩子們的。當時我家住在機關宿舍三樓的一個小單元里,嚴重的心臟病不允許他經常上下樓,組織生活也沒有恢復,每天除了看書報,他就坐在那張漆面斑駁的兩屜桌前,長久的望著窗外。從感情上講,他是多么希望兒女們在身邊以解除這寂寞的時刻呵。他自己去排隊買菜,自己抹桌子、掃地。犯病后別人把他從一樓背到三樓。但他不讓子女們知道,不許他們請假回家照顧他。看到孩子們一封封來信,看到他們立功、受獎、入團、入黨,每次他都激動得流下眼淚。孩子的立功喜報就放在他的抽屜里,有時間就拿出來,一遍一遍地看。
跟所有的父母一樣,他希望子女們有出息。什么算“出息”,他有兩條標準:生活上艱苦樸素,政治上追求進步。他說: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記這兩點。孩子們都知道,跟他在一起最好少講個人的小家庭建設、少講調資晉級。他一生不為經營小家庭費神費時,也最看不起這樣的人。他最看重為事業獻身的志向。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也希望大家都是這樣的人。
“他是個受了很多苦的人”
這句話是1984年3月如柏病危時,他的老戰友、女將軍李貞趕來看他時說的。
1934年王明路線時期,如柏被指為“右傾機會主義”,撤消團政委職務,“取消做政治工作的資格”。時任紅軍四分校政治部主任的李貞把他留下來當文書,在接踵而來的肅反高潮中因李貞的保護他才免于一死。
遭受錯誤路線打擊的他后來被分配到機槍連工作,背機槍,行軍時走后尾,打仗時留在后面掩護。一次完成掩護任務后,疲勞過度倒在路邊睡著了,幸虧余秋里同志從后面趕上來看見,叫醒了他,兩人一起追趕隊伍。如柏當時患嚴重的痔瘡,犯病時走路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還要肩扛機槍。他對余秋里說:“你放心,我不會掉隊,死也要死在紅軍隊伍里!”戰爭年代的艱苦以長征為最。因為走在隊伍后尾,只好挖前面部隊埋在地下的牛、羊骨頭吃。他在自傳中寫道,過草地時,“我連自己的斗笠(牛皮的)、(鞋的)皮底、褲帶(皮的)都吃完了”。余秋里同志后來感慨地回憶說,“如果不是對黨對革命事業有堅定的信念;如果沒有堅強的毅力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是很難設想完成這一艱苦歷程的。”
戰爭年代的考驗經過了,和平年代的考驗又來了。1955年全軍授軍銜,因為某種原因,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上報中將最后改為少將。他的一級八一勛章、一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一級解放勛章在說明著他的資歷和資格。后來在眾多戰友的反映下,定級時做了補償。這些事情他從來不講,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后從余秋里、王恩茂等同志那里知道的。余秋里同志后來寫文章回憶說:“金如柏總是替組織、替他人設想種種事情。黨的‘八大’推選代表時,他在昆明軍區任副政委,黨組織準備提名他出席‘八大’。他考慮昆明軍區所屬部隊都是四兵團的底子,而他是從其他單位調去的,沒有什么代表性,辭謝了。‘十二大’和六屆人大前他在軍委炮兵,在醞釀出席‘十二大’代表和六屆人大代表預選對象時,黨組織準備提他。他又以調來炮兵不久,沒有什么代表性和年大體弱為由,一再表示辭謝并建議從炮兵系統年輕的科技干部或教學人員中選一名代表。”
“文化大革命”中,他經受了更嚴酷的考驗:被單獨“隔離審查”五年。五年中被關地下室、鍋爐房,經常挨打,關押5年中被打了多少次,難以計數。曾連續四個月每晚只讓睡兩三個小時,而且必須開著燈、面朝上這樣一個固定姿式。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自己從來不對我們講,我們都是通過側面才了解到的。證明這一切的,是釋放出來后體檢表上開列的多種新增疾病:肺結核、胸壁結核、脊椎、膝關節結核……如柏在關押中偷偷在報紙的夾縫里寫了許多小詩,名曰“囚中吟”。其中幾首寫道:“偽造誣據何其多,親痛仇快無奈何。是非自有分明日,只恐病重難渡過。”“賀龍死黨斗三年,殘酷殘酷史無前。左思右想理不通,這算是什么路線。”“歷史清白亂追查,偽造證據往上掛。橫眉冷笑相對待,胸有成竹我不怕。”聽與他一起關押的老戰友們講:當時大家覺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唯有他經常和警衛人員大吵,整個走廊都聽得見。為此他比別人多吃了不少苦頭。被關押期間他也出了名:“思想最頑固”、態度最硬。解除監禁后這些事情又使他慚愧。他說,戰士們都是執行命令的,他們有什么辦法。回家十幾天他就帶我一道去警衛班,向戰士們道歉。那些戰士沒想到這種時候他還會來,非常感動。后來一次到301醫院看病,又碰到一個曾經和他吵得很厲害的戰士,他主動上前握手。那個戰士拉著他的手,流出了眼淚。
他并不是忘記過去、以求平安的人,他要忘掉的是一切個人的委屈和痛苦。他終身不忘這樣一件事:1931年蘇區打“AB團”,與他同屋的一個戰友被拉出去,指為AB團。執行的戰士揮刀時有些手軟,那個被砍的戰友扶著鮮血直流的脖頸還在喊:“我是CP,不是AB團哪!”特別到了晚年,這些往事使他熱淚盈眶。他反復跟我和孩子們講:從歷史中總結出來的,不應該只是個人恩怨,多少戰友倒下去了,在探求真理、尋找真理的道路上,中國革命經歷了多么艱難的曲折歷程,中國共產黨人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他激動地說:“我們一定要珍惜今天的局面啊!”
關押中的三次見面
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歲月。
當時如柏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兼軍事法院院長,我是秘書。1967年7月,林彪突然在天安門號召造反派:“你們要戰斗,要突擊,要徹底砸爛總政閻王殿。”頓時總政機關就亂了套,加之如柏曾是賀龍的部下,1967年11月8日造反派宣布金如柏是中央“二辦”專案對象,我是爪牙,即日隔離審查。我倆被關在總政太平莊集體宿舍的一間小屋里。不到一個月又將金帶走,我倆被分別關起來。
我每日要到辦公室勞動,中午拔草,晚飯后推垃圾,直至夜間十點造反派才將我的住房門打開,允許我回家休息。這些我都可以忍受,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如柏音訊全無,他有心肌梗塞病史,藥還有沒有?他睡眠不好,給不給他安眠藥?有沒有熱水給他?衣服換了如何辦???我是一百個放心不下。
十多天后,上午我勞動后上樓,聽見一片吆喝聲:“金如柏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喊聲響徹走廊。他們在開他的批斗會,我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當時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勇氣,我急忙拿上杯子,倒了一杯開水,快步向會議室走去。我看見他面色蒼白地站在中間,這時造反派頭頭見我進去,大聲罵道:你干什么?滾出去!一巴掌打掉了水杯,我的手被燙紅了,水杯打的粉碎。我又看了如柏一眼,他睜著既無助又無奈的眼睛說:“你去吧。”我被推出了門,一下子坐在地上,我的心在滴血,他那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是那么刻骨銘心啊!
第二次見面是四年后。這四年真是度日如年,不許通信,不許送東西,只知道他活著。屬中央“二辦”專案,關押在總政自設的“監護室”里,具體關在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北京黃寺總政宿舍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如柏同幾個“要犯”關押在黃寺院子一座小樓里,每天上午幾個人輪流“放風”。第二天上午我就帶著小兒子一偉來到那個小樓外,遠遠的等著。第一個、第二個出來的都不是,第三個出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面無血色,瘦得皮包骨頭,頭發和胡須都很長。他在房前大約十米長的小路上低頭慢慢地走著,有兩個戰士看守。因為他一直不抬頭,我很著急,于是跟一偉說,你推自行車從他面前走過,我在這邊喊你引起他的注意。一偉從樓后邊繞過去,我就在距他四五米的地方喊“一偉,我在這里。”他一下子聽出了我的聲音,抬頭看看一偉,又看看我。我比原來瘦了約四十斤,一偉也從十三歲長到十七歲,比他高出一頭了,他驚奇的眼光不敢多看,就坐在路邊。我倆一直等到放風結束后才回去。
我仍不滿足,第二天我又帶著二兒子前往,但等了一上午不見一個人出來,第三天又去,仍不見人。
是否因見了我們受刺激犯了心臟病?是否被專案組發現了要為難他?……又是許多沒有答案的問號,留給我這顆受傷的心。
第三次見面仍是北京黃寺,又隔了半年多,如柏關在另一幢樓里。
也許是上蒼想幫助我,這天我去黃寺辦事,朋友說如柏關在B樓里,我去到那個樓前,被關押的四人已經“放風“在外。如柏首先看見我,當時路邊正好停放著一輛拖拉機,他站在拖拉機西邊不遠的地方,我來到拖拉機東邊,正苦于無法說話時,旁邊來了一個婦女抱著孩子,她把孩子放在拖拉機上玩兒,我急中生智主動與這一婦女答話:我被關押一年半就放出來了,現在在石家莊干校勞動,每三個月可以回來一次;大女兒生了一個男孩,母子都好;二女兒在合肥當軍醫;三女兒在內蒙兵團勞動;大兒子插隊在宜川;二兒子在街道工廠吹瓶子;小兒子在集體宿舍院子里勞動,家里都很好。那個婦女摸不著頭腦,瞪著一雙莫名其妙的大眼睛看著我聽我說。我說完不久,戰士催著說“放風”的時間到了,如柏順手在路邊摘了一根柏樹枝,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我,搖了搖手中的柏樹枝,我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恢復自由后,如柏說那天是他關押四年多來心情最好的一天,因為不僅見到了我,而且聽我親口說了家中每個成員的情況,那一天他即興寫了一首小詩:
手搖柏枝情意長,我坐冤牢你不忘,
天河出在人間地,見面不言心齊放。
“我死不瞑目,我相信黨組織”
1972年底他獲釋,從監禁地回到家整理東西時,從襯衣口袋里掉出一張紙片,上面就是這十一個字:“我死不瞑目,我相信黨組織。”這是他在被誣陷、被批斗、被關押、被毆打那個最艱難的時期身患重病、自慮難愈時,用顫抖的手寫在一個藥袋背面、然后疊好放進自己內衣口袋的“遺書”。他覺得可能等不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動搖自己的信念。
那一回他流淚了。他把那張揉皺的藥袋片揀起來,用手掌展平,對家人說:“我從17歲到處找共產黨,參加紅軍后黨員開會,沒有通知我還大鬧了一場:我早就是共產黨了,為什么不讓我參加?別人笑我一頓。支部書記拿本‘黨員須知’給我看,我才知道弄錯了。后來我入黨了,至今記得誓詞有四句:‘一、遵守黨綱黨章;二、服從黨紀;三、嚴守機密;四、永不叛黨’。”
這幾句話他真正做到了。他對黨組織的信任終身不改。對自己能成為這個組織中的一員終身不悔。1972年他解除關押放了出來,沒有做結論,住在集體宿舍三樓,生活待遇也比較差,當時有人勸他給江青寫封信,改變一下處境,他說“我一輩子不解放也不給她寫信。”鄧小平同志出來后,他找到鄧小平同志,不講自己的處境與待遇,專門講“文化大革命”以來軍隊存在的問題。后來在一次談話中,小平同志對主管軍隊干部工作的領導同志說:“金如柏是個大好人。”
他的遺物中,有一組他生前最喜愛的照片。那是1979年底在漳州照的。一路上他反復念叨:漳州、漳州。隨行人奇怪,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在那里等他。漳州到了,他不顧長途顛簸的疲勞,一下車就去找一個什么廣場。大家跟著他轉了半天,才在一個綠蔭環繞的露天會場前停下來。他眼里晶亮閃閃,說,就是這個地方,都變樣了。他告訴大家:1932年紅軍打下漳州,就在這里,他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同志,第一次聆聽毛澤東同志講話。四十七年重返故地,他百感交集。
如柏平時是不喜歡照相的,唯這次沒有反對給他拍照。走到紅軍攻克漳州紀念館前,他破天荒第一次提出:要在這個地方留個影,并且叮囑:一定要照好。他自己整整軍容,摸摸領章,正正帽子,然后像當年的紅軍戰士一樣并攏雙腿,挺起了胸。身后紀念館那面墻壁上,還可見到當年紅三軍留下的大標語:“擴大紅軍”。他又回到了那個熱血奔涌的歲月,回到了那些共同奮斗的戰友們中間。
這張珍貴的照片就在眼前。今天,我好像仍然看見他在那個露天會場神采飛揚的揮手談笑,看見他在“擴大紅軍”的標語前立正、挺胸、抬頭。回想這些往事,總讓我產生一個又一個夢想。當我們國家的許多歷史真相披露時,我夢想如果他知道,肯定會比我們更興奮,因為他是一個親身經歷者,一個滿身傷痛的勝利者;我甚至夢想有一天,他突然回來站在我的面前大聲說:我回來了!當年赤腳參加革命的他,又回到了今天已經繁榮富強的祖國。
他晚年曾經一筆一劃地給孩子寫下自己參加革命的情景:“1925年五卅運動,我一個十六歲的學生打著小旗上街游行,最先接受的革命道理,就是列強欺壓中國,中國是一個睡獅。”現在列強不敢欺侮中國了,睡獅業已警醒,他完成了他們那一代人的神圣歷史使命。
如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知道我心中的夢想實現不了,但這些夢永遠是我的精神寄托。在夢中我看見他赤著腳板,滿身傷痛,佩帶著將軍軍銜和三枚一級勛章組成的全部光榮,與千千萬萬已經犧牲的戰友們一起,走進共和國的史冊。(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