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重大提法(口號)的變化,往往能體現歷史前進的步伐。
在經濟方面,從解放初期全盤照搬蘇聯模式的計劃經濟體制,到而后的“計劃經濟為主,商品經濟為輔”、“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直到現在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經歷了40年,反映了人們對經濟工作認識的深化。
政治從來比經濟復雜、敏感。拿“法”來說,剛剛解放曾出現過“以法治國”的口號。從1956年黨的“八大”董必武提出“依法辦事”,到十年“文革”中事實上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到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倡導的“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十六字真經,再到現在的“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肯定——否定——肯定”,歷史仿佛走了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圈子。人們對“法”的認識升華了,整整花了半個世紀的光陰。
被鄭重載入莊嚴憲法的“依法治國”(注:“以法治國”和“依法辦事”本質上不應有區別。“依”,即依靠、按照的意思。而“以”即使用的意思;作為介詞,它又能解釋為按照、依照。可見這兩個字的含義是一致的(參見1987年《法學》第10期第14頁),今天已成大家的共識,人們對這一口號習以為常、耳熟能詳了。
可是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人也許不會知道,正是“以法治國”這一口號在20多年前還是一個“禁區”,不僅一般百姓不愿意“碰”它,就連某些專業工作者對它也不理解,諱莫如深。這里我介紹一件親身經歷過的事情。當時我正在光明日報社工作,分管法制宣傳。
1982年我國頒發了新憲法。為了宣傳新憲法,《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首都知名學者舉行座談會的新聞。文中寫道:
座談會認為……新憲法的實施將進一步開拓社會主義的發展進程,它將標志著由“人治”到“法治”的進一步轉變。有的同志發言指出,憲法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或武裝力量、各政黨和社會團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這就是“法治”,就是我們“以法治國”的根據。大家認為,依法辦事,不僅指政治機關的活動,而且指國家生活的各個方面的活動,舉國上下加強法制教育,才能開創依法辦事的新局面。
新聞發表的當天上午十點鐘左右,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座談會主辦方一位負責人打來的,聲稱有兩位有關方面高級別的負責人讀了這條新聞,想就其中個別提法與我“交換意見”,讓我現在就到他們辦公室去。
這條新聞是《光明日報》一位專“跑”政法的女記者現場采寫的,由我編發。記者寫稿和我編發時,字斟句酌,如反映與會專家意見時,有三種提法:“座談會認為”、“大家認為”、“有的同志發言指出”。這不僅僅是為了避免語言雷同,主要是加以區別,舉凡大家常說的話,就用“座談會認為”、“大家認為”,而像“法治”尤其是“以法治國”這樣敏感的鮮見提法,則冠以“有的同志”定語,表明持該意見的只是個別人,既不是座談會的主流觀點,更非主辦方的“官方”意見。
但即使這樣,仍然引來了召見的電話。我立刻意識到“以法治國”的提法可能出了“問題”,也知道需盡快前去聆聽意見。但我胸有成竹,一是知道座談會上的確有的學者提出“以法治國”,記者如實寫入新聞,不是“客里空”;二是知道要我去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為人謙和、講道理,不會無緣無故給報社和我上“綱”、上“線”;三是最主要的,我過去對“以法治國”口號進行過思考,也搜集了有關資料。1981年,我就寫了篇《試論以法治國》的文章,論證了這一提法,發表在1981年《法學雜志》(北京市法學會主辦)第3期上。在這以后,在《光明日報》發表這篇新聞之前,我曾聽說彭真在會見一家權威的中央大報主要負責人時,就說過我們要實行“依(以)法治國”,還聽說葉劍英在一個什么地方談過“以法治國”的問題。而在當時的法學界中更有不少人反對“人治”,主張“法治”,有人率先提出了“以法治國”。最有力的是在本報這條新聞以前,《人民日報》的《大地》副刊上發表過一篇短文,也提到過“以法治國”。
由于我掌握了這些情況,特別是知道葉劍英、彭真都說過“以法治國”,我接到電話以后倒也不緊張。我把當時保存的資料帶上,行前又打電話到中央某大報找到有關負責人核實了彭真的意見,就趕緊找了輛車前去。聽到的意見果然如我所料,(大意是)現在中央對“法”的提法是“依法辦事”,沒有提“以法治國”,《光明日報》的新聞提了“以法治國”,把“法”的作用上升到“治國”的高度,那么“政治”將被放到什么位子上,而“黨的領導”又怎樣得到體現?
面對幾位老同志,面對這個敏感話題,我能說什么呢?爭辯沒有用處,反而會傷和氣。我一方面真誠表示,我一定把老同志的意見,原原本本匯報給報社編委會,如果報社認為確實新聞有錯,想辦法補救一下;另一方面,又像傳播“小道消息”那樣,把我掌握的上述情況,特別是彭真的那次談話內容,報告給他們。還告知《人民日報》的《大地》副刊某年某月某日刊登的短文,也有同一提法。意思不言而明:《大地》上的文章,白紙黑字,發表的時間比《光明日報》早,《人民日報》比《光明日報》重要,造成的后果當然更加嚴重。
我平心靜氣地說了這一番話以后,很快得到老同志們的理解,他們說請你來本來就是溝通一下,你提供的情況很好,以后再研究吧!
以后再也沒人提及此事,一場短暫的誤會消除了。
五年以后,1987年我又寫了一篇文章,原題是《再論以法治國》(發表時被編輯改為《“以法治國”的口號沒有錯》),刊登在上海華東政法學院主辦的《法學》1987年第10期上。該文先從語意和邏輯上分析“依法辦事”與“以法治國”的異同,認為二者在本質上是一回事,不能說“依法辦事”正確,“以法治國”錯誤;后面著重論證了“以法治國”與“黨的領導”并不矛盾,提出了“以法治國的本質就是堅持黨的領導”的觀點。
這也可以算作對1982年《光明日報》上那條新聞的解說吧。
現在已是2005年。時隔20多年,我之所以重提此事,是為了說明一個重要的提法,特別是新的提法,出現以后往往會經歷不同認識的碰撞、觀念的更新,才能逐步地被眾人所理解、接受,而歷史也就是這樣不斷地向前推進。
今天,還有哪些重要的提法(如新聞方面的“輿論監督”),需要人們深入審視,正確對待呢?(責任編輯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