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機顯然是經過精心挑選的———美國大選之后、總統就職之前的1月12日,白宮宣布:美國在伊拉克的武器核查小組已經結束使命,在美國發動伊戰前伊拉克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此一來,布什政府發動伊拉克戰爭的兩大理據———薩達姆政權支持恐怖組織、研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已被美國自己否定。可是讓人遺憾的是,布什仍宣稱他對發動伊戰“不感到遺憾”。除了部分國會議員發出質疑之外,美國國內似乎也沒多少人認真對待這一問題。最新民意調查顯示:多數美國人對布什第二任期抱有期待。
研究美國的學者常對美國懷有“愛恨交織”的復雜情結。美國國內成熟的民主政治、市場經濟和多元社會讓人心生艷羨;其時常霸道粗魯的外交政策又讓人難以接受。“對內立民主,對外行霸道”,構成了一對張力極大的矛盾。在國內,美國人有一種不斷糾錯、自我改進的機制。他們逐漸糾正了對窮人、婦女、少數族裔的政治歧視;以進步主義運動糾正“鍍金時代”的流弊;以保守主義糾正了60年代“文化革命”中的道德淪喪;以新政自由主義糾正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以里根主義糾正新政自由主義……但是奇怪的是,這種糾錯機制很少在美國的對外政策上出現。
美國內政與外交在“糾錯機制”上的差異,部分地來自內政和外交問題本身的性質差異。內政與每個公民的切身利益直接相關,公民個人即使不具備豐富的相關知識,往往也會對一些問題持有自己的看法。如一個貧窮的黑人會支持政府的扶持政策,一個富人可能支持減稅政策,一個天主教徒可能支持禁止墮胎的立法,一個同性戀者可能支持同性戀婚姻。但是,外交和國家安全問題離普通公民的距離則要遠的多,也復雜得多。一個普通的美國人,不會了解有關濃縮鈾的技術細節,不會了解伊斯蘭世界對西方文明擴張的復雜心態,也不會清楚臺海兩岸的歷史糾葛。在外交事務上決定自己的立場,常常需要豐富的資訊、必要的知識背景和相關的訓練。因此,美國式民主制度的優勢不在于處理外交事務,而在于內政。大約170年前,美國民主的偉大觀察者、法國貴族托克維爾在其傳世名著《論美國的民主》中就指出,外交需要“秘密地擬定措施和耐心地等待所定措施產生的結果,而這是一個個人或一個貴族所具有的素養。……從羅馬人開始到今天的英國人,凡是對世界起過重大影響,擬出過、遵循過和執行過偉大計劃的民族,幾乎都是用貴族制度治理的”。
美國內政與外交在“糾錯機制”上的差異,也許更大程度上來自托克維爾所說的民主制度中的“多數人的暴政”問題。托克維爾不愧為先知先覺者,他在19世紀初就已經看到,在切實的自由民主制度之下,美國其實是一個思想意識高度統一的國家。“在民主共和國里……國家的首腦已不再說,‘你得跟著我思想,否則你就別想活。’而是說,‘你是自由的,不必跟著我思想;你的生活,你的財產,你的一切,都屬于你;但從今以后,你在我們當中將是一個外人。’”這一點,在美國學者阿蘭·布魯姆20世紀80年代的名著《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中得到了回應。在多數人集體行使統治權時,個人有空間思考,卻幾乎沒有空間反思。美國關于內政的討論,是在其自由民主意識形態前提下的討論;關于外交的討論,是在全體公民的愛國主義情感之下的討論———盡管這一討論本來就由于公眾相關知識的缺乏而非常有限。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背后有其深厚、科學的學理基礎,相比于奠基于感情的外交討論,關于內政的討論當然也就更具理性意義,也更容易產生糾錯功能。
自建國之初,美國就很幸運地擁有一批批精英之士。這些賢哲在美國社會中一直擔當著“貴族”的角色,發揮一定的糾錯能力。例如美國建國不久,法國大革命爆發。出于意識形態的認同,美國民眾支持法國的心情極為熱烈。正是華盛頓力挽狂瀾,阻止了美國人向反對法國、又是美國宿敵的英國宣戰的沖動,挽救了尚在襁褓中的共和國。在20世紀,反對越南戰爭的運動也是從美國的大學校園里興起的。然而,隨著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保守主義的重新崛起,美國多數學院派知識分子在政治上被“邊緣化”了。盡管全美據說只有三名大學校長支持布什,盡管美國多數媒體表態支持克里,仍然無法阻擋以普通、保守民眾為基礎的布什連任。精英與民眾的分裂,恐怕是阻擋當前美國外交糾錯機制產生的又一個原因。
盡管如此,美國的基本制度中仍然有很多值得樂觀之處。筆者相信美國人民的糾錯能力。時候未到,鐘擺還在向右擺動。我們不知它何時回擺,但希望在此之前,美國和全世界不要付出過于沉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