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這邊，河的那邊

這里曾經有過一條河，我記得很清楚。一年四季，河里的水都很滿。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從什么地方流來，會流到哪里去，只知道它流過了一個小村莊，總歸是要流進大海的。不下雨的時候，河水是清的，雖不能見底，也足可讓我看清河里大大小小的石頭，那些綠油油的水草和青苔柔軟順滑，在水里隨波拂動；后來讀到徐志摩先生的《再別康橋》，才知道那是被叫作青荇的，它們“在水底油油地招搖”。此刻我真想對徐先生說，這里曾經有一條河，聽他說哦是的，它就在你的腳下。可惜現在我站的這個地方，已然沒有了河，只有一條寬敞筆直的大街，車來人往的，高樓占據了田野，街道代替了河流。看著眼前的一切，我突然就懷念起那條河來了。也曾遠遠地看過這座城市，美麗得充滿了誘惑，就像我現在這樣，走近了，才發現曾經熟悉的一些東西，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就像這條河一樣，消失得悄無聲息。幸好它依然在我的記憶中流著，水聲潺潺如歌。有時回過頭去，它就在我的眼前流著，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小小的波浪清亮地一閃，看到耐不住寂寞的魚從河里突然躍起，仿佛在炫耀它亮晶晶水淋淋的鱗片，看到河里的那些“青荇”在一陣招搖后重歸于靜，看到河邊的竹林，村莊，樹木，看到我的外公，小舅舅，我的小伴兒“大頭”、“四囡”，以及他們尋尋常常卻生生不息的日子……

我喜歡那條河。外公的家，就在那條河邊的一個村子里，說是家，其實不過是外公疏散下放回城后，暫住的地方。所謂“疏散下放”，其實就是被從城里驅逐出來。真不知道一個手藝人，靠自己的那點手藝吃飯，怎么就得罪了那座城市？——城市好像總是勢利的，那里已沒有他的安身之處，是那個村子那條小河接納了他。那時這里還是地道的農村，那條河從上游流到村前，如同突然散開的發辮那樣分成了兩條，從村旁緩緩流過，像是兩條手臂，把小村摟在自己的懷里，到村尾才又合攏成一條。多年后我讀了一點書，才明白一條小河對一個村子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既是水源，又是景觀，既滋養土地，又滋潤心靈。一個村子，有一條河就夠奢侈了，它竟有兩條。遠遠看去，小村若隱若現，青瓦屋頂層層疊疊，掩映在一片翠綠之中；淡紫的炊煙裊裊飄散，兩條緩緩流過的小河清波無瀾，隱隱聽得見村子里的雞鳴狗吠，是那種很純粹的鄉村。走過一座石板橋，一片竹林，村子就隱藏在竹林的后邊。不管外邊多熱，走進竹林立刻就涼爽下來，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更為人添了幾許涼意——也許，這都是因為有了那條河的緣故吧。路兩邊的竹林里草叢森森，埋伏著一絲神秘和恐怖，聽大人們說，竹子多的地方蛇也多，尤其是“青竹標”，顏色和竹子一樣，肉眼很難分辨。每次從竹林走過，我總害怕蛇會“嗖”地一聲從竹尖上掉下來，掉在我身上——好在那樣的事情還從沒遇到過。

爸爸媽媽忙于生計，在離昆明很遠的地方上班，有時就把我送到外公那里住上一段。第一個家在村尾，房東的一個兒子叫大頭，村里人省去他家的姓，稱之為是“大頭”家。這是一個典型的農家小院，一進兩間，厚厚的墻全用土基砌成，冬暖夏涼。“土基”是當地土話，就是土坯。門和窗是那種老式的，兩開的木門，對稱地貼著早已褪色卻依然威風凜凜的門神。出門就是一塊很大的曬谷場，夏天只堆著一些稻草，空蕩無人，倒成了我們的樂園。到秋天收谷子的時候才有一陣短暫的熱鬧。割回來的谷子曬到七八成干的時候，打谷機就響起來了，農人用一只腳踩動踏板，雙手把一捆一捆的稻谷放進去，谷粒轉眼便落進后邊的一個口袋里。收獲的時節，整個谷場熱鬧著、飛揚著的，都是快樂，連揚起的谷塵都在空中舞蹈著，彌漫飛揚，風攬起一些谷塵，把自己染成淡黃色，幸福地飄走。風一走，谷粒淡淡的清香就開始在陽光中飛揚。趁著大人正忙活著無暇管我們，我們就把那些谷草堆的中心掏空，做成一個小“家”，躲在里邊玩。很多時候是不成功的，不過躺在谷堆上的感覺真是好極了，看著藍藍的天上有白白的云在飄動，身子被干草淡淡的輕香托起，不知不覺中便想睡過去了。似睡非睡之間我想，可惜我看不到那條河了，卻仿佛聽到有一陣陣的喧鬧從遠處傳來，像是一條河的聲音。多年后我才醒悟，其實那條小河從來沒有遠去，它就在我的身邊流著，流在那些收回來的稻棵子里，流在彌漫于整個谷場的谷香里，也流在我朦朧的睡夢里，帶給我一些朦朧的希望和憧憬。

場院的另一邊，是一堵泥巴墻，年深月久，墻頭長滿了草，只一兩處是光禿禿的，墻腳的一堆土已被踩得很結實了，大人能輕松地從那里跨到外邊去，我們就不行了，只能站在那個土堆上，踮著腳尖往外邊看。墻外就是另一條河，鄰村的一群娃娃常在河里洗澡、捉魚、打水仗，喧鬧便是從那里傳到墻這邊的。那條河那時似乎是屬于鄰村孩子們的，說不清是為什么，我們這個村的孩子不許到那條河邊去玩。聽著他們快樂的喊叫聲，村里的娃娃一個個心癢癢的，總想探過頭去看。一群孩子光著屁股在河里嬉戲，一群孩子眼巴巴地趴在墻頭看著，弄不好偶爾就會發生一場“大戰”，河里的娃娃往墻上潑水，墻上的娃娃向河里扔土塊，但我們似乎很快就敗下陣來，畢竟那是人家的河。聽到外邊發出的一陣陣得勝的喊叫，稍大一點的孩子就恨恨地說：“才不稀奇呢，走，到我們的河里玩，我們的河比他們的寬，比他們的長！”又有人說，“我們河里的魚比他們的多，也比他們的大！”“就連我們河里的水也比他們的清，我們有魚草，他們沒有，他們只有些青苔！”孩子們爭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說著，仿佛真比鄰村的孩子富有。“我們的河里還有蛇！”一個極細小的聲音最后說。后來我真看見過河里有水蛇。于是一群孩子大叫著蜂擁而去，丟下我們孤零零的——外公外婆是不準我們去河邊玩的。那條“我們”的河離我那么近，卻成了我的一個夢。好多年以后，我總是夢到一條類似的河，直到現在想起來，依舊還是那么清晰，那個夢。

聽媽媽說，外公的家鄉也有一條河，河從老宅前緩緩流過，屋后也有一大片竹林，是自家的。外公和他的兄弟們也曾在河里嬉耍，在竹林里挖筍。外公十多歲的時候，受不了繼母成天責罵，帶著簡單的行李，順著家鄉的那條河一直往南走，他不知道他將要到什么地方，河的盡頭在哪里？走走停停，靠著給人當學徒，學得一門漆工的手藝，總算能自己養活自己；那個年月，正值抗戰，到云南后，外公修過滇緬公路，最后在昆明停了下來。或許他真的就是這樣一直漫無目的順著河走著走著便來到了這里，或許他早已分不清楚現在的這條河還是不是家鄉的那條河，是不是他一路走來的那條河了。有時我真懷疑，當時村子前的那條河，會不會是從外公的家鄉流出來的？人的一生，或許就像一條河吧。就像外公一樣，蜿蜿蜒蜒，從遙遠的地方流來，流到這個曾經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又從城里流到了那個村子。有時看見他站在門口，遠遠望著那條對他來說屬于異鄉的小河，一看就是很久，會不會是想起了他家鄉的那條河呢？外公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說的是上海話，那時我那么小，不知道怎么就能聽懂我至今也聽不懂的上海話？也許他的口音已經摻雜了不少本地話，就像一條河，流著流著，也會摻進許多小河小溝的流水？也許那時我盡管還是個孩子，對親人的語言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外公住到了鄉下，人還在城里做事，每天天不亮出門，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回家。每天下午，我總在盼著太陽落到門前第一棵桉樹的樹梢上，那時小舅舅就先放學回家了，他把書包一放，就帶著我穿過村子，走過竹林，走過石板橋，到離村子不遠的鐵路邊等外公回家。小舅舅有一把彈弓，是用樹枝做的，做得很精致，就算是現在能在玩具店里買到的，也不如它。一路上他會撿好多小石子裝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難怪他的口袋老是破的，老是被外婆罵。提著他的彈弓，小舅舅東瞄瞄西望望，到處出擊，打樹上的鳥，打水里的石頭——那樣子，不知怎么總讓我覺得他有外公小時候的影子。外公回來的時候，我老遠就看見他拎著個黑色的舊提包，從遠處從夕陽中走了過來，瘦瘦的身影閃著金黃色的光，亮亮的。見到我外公照例會從那個舊提包里拿出一瓶桔子汽水，遞給我。小舅舅那時早把彈弓別在腰后，外公對他是很嚴厲的，不讓他玩彈弓，怕他闖禍。有時外公也會問我，小舅舅玩彈弓了沒有，我不知怎么就會撒個小小的謊，說沒有哇，外公就笑了。我喜歡我的外公，也喜歡我的小舅舅，我想讓所有愛我的親人都因我而快樂。

原以為日子就會那樣一直地過下去，哪知道苦日子有盡頭，好日子也會有盡頭呢？一天晚上外公起來喝水，從床上摔了下去，等大舅舅和小姨找到一輛板車，連夜把外公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外公躺在冰冷的石床上，顯得非常安詳，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我問媽媽，外公睡著了嗎？媽媽捂著淚濕的臉說，外公不在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還不懂得害怕，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和“死亡”這個詞相關的事情，漸漸有了一種恐懼，生怕我愛著的人會那樣離開我，在驟然之間。以后的日子，我常常想起那條河，想起我的外公——那條從遠方流來的生命的河，停止了流動的河。這么說，河也是會死亡的嗎？河的消失是不是就是一種死亡？就像現在，我再也看不到那條在短墻外流著，翻滾著浪花，拂動著青荇的河一樣。

我們的第二個房東是“四囡”家，“四囡”是房東的第四個女兒，也是小姨要好的女伴。屋子雖然在村子的大路邊上，仍很黑很暗，墻是土的，地也是土的，不知是不是因為靠近河的緣故，那屋子經年潮濕，地面總是黑黑的。農閑時分，陽光很好的時候，村里的老人們會抬著板凳或用稻草編的草墩，聚攏在一起，烤烤太陽，聊聊家常。屋外的土基墻上，突出著幾個小泥包，經常有小馬蜂在那里爬出爬進，有時候也會是蜜蜂。有時候，看蜂就成了我們最有樂趣也最迷惑不解的事情，那些小小的生命，到底在忙碌些什么？外婆那時每天要去拿些火柴盒的紙片回來糊，晚上，我們就幫著外婆糊那些小小的紙盒子。糊著糊著，我會想起那些小泥包，那里面不也是一個個小盒子嗎？更多的時候，大人忙于生計，沒有太多時間看管我們，小舅舅就經常帶著我和妹妹玩，他會找來一小段一小段的細竹子，用外婆不用了的線和紐扣做成一些小竹偶，有頭有手有腳，還有兵器，在板凳上、門縫里，給我們演他讀過的《三國》里的小故事，什么桃源三結義啊，三顧茅廬啊，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啊。看著那些小竹偶在門縫里拼拼殺殺，就像在看真正的木偶演出，尤其記得關云長手提大刀，橫立馬上，力斬來敵于青龍偃月刀下。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吧，那些有關正義、忠誠、勇氣、忍耐的點點滴滴，從長卷的書河中慢慢流來，從小舅舅的“舞臺”流來，流進民間，流進一個孩子的心里，至今仍不時翻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小舅舅就那樣成了我們崇拜的偶像，以小舅舅的天賦，他后來沒有成為一個藝術家，一直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小舅舅有時也會帶我們到我們的小河邊玩。外婆不讓小舅舅下河洗澡，他只比我大九歲，哪里抵擋得住清泠泠的河水和小伙伴嬉笑的誘惑呢。小舅舅怕我們告發他，總是對我和妹妹恩威并施，以不帶我們出去玩相挾，讓我們發誓不告訴外婆。其實我們也不愿意總在那間潮濕、黑暗的屋子里呆著，或是成天去看小蜜蜂在那些小泥包里爬出爬進，心甘情愿地成了小舅舅的同謀。小河的兩岸那時都是農田，田里一片片開始泛黃的稻子已經灌漿，一串串沉甸甸的穗粒低垂著頭。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們用河邊的柳枝柳葉編一頂草帽戴在頭上。河面泛著魚鱗般的光斑，像無數的小鏡子在陽光下晃動，晃得眼睛有些睜不開。一座石橋下，幾道石坎，幾個女人正在那里洗衣服，她們的腿肚子看上去白生生的，也不知是站在水里時間長了，還是生來就是那樣。幾個年輕的小媳婦，不時還捧起水向對方潑過去，明快的臉上掛著簡單燦爛的笑，陽光下那些放肆的笑聲，順著河水一直向下游流去……有幾個孩子正在河里用竹土箕抓魚，大一點的就用罾子，罾子放下去，不一會兒拉起來，里邊就會有幾條小魚和更多的小蝦，有時候還會有泥鰍。河水被他們攪得很混，他們是故意那樣的。小舅舅卷著褲腳，在靠河岸的地方捉魚，只要一捉到，就把魚丟上岸，讓我們裝進一個魚籠子里，這樣，晚飯就可以吃到小魚了，那樣的香和甜，我以后再也沒嘗到過。我們在岸上，慢慢地跟著河里的小舅舅走。岸上有很多蜻蜓在飛，紅的，藍的，黃的，就在田里、水邊，有時停在稻穗上，有時又飛到水面，用尾巴在水上輕點一下，像一些輕盈的手指。舅舅說蜻蜓會吃蚊子，我想家里蚊子多，抓些蜻蜓回去吃蚊子多好啊。一只只漂亮的蜻蜓停在河邊的草尖上，輕輕扇動著透明的翅膀，一會兒那翅膀又會豎起來合在一起，很像我后來看到的藝術體操。我輕輕走過去，慢慢靠近那只紅蜻蜓，小家伙絲毫沒意識到危險正一步步逼近，還是那么怡然自得地想著心事。我用兩個指頭輕輕一捏，一只美麗的小蜻蜓便束“翅”就擒了。有時小舅舅也會用鐵絲做一個圓圈，綁在一根竹竿上，在屋檐下繞上很多的蜘蛛網，帶我們到河邊去粘蜻蜓。他在前面追，我們在后邊跟著跑，蜻蜓在我們周圍飛……那是些怎樣的日子，怎樣的快樂啊！可惜我們抓到的蜻蜓，大多沒等回到家就夭折了，我們只好在竹林邊為它們壘一個小小的墳，用小瓦片豎一塊碑，寫上“蜻蜓之墓”什么的。帶回家的蜻蜓在屋里亂飛，最終我們也不知道，那些蜻蜓是不是真的能吃蚊子，反正家里的蚊子還是那樣的多，蜻蜓倒不知所蹤了，那會讓我惆悵許久，就像一個剛認識的好朋友，在突然間離去，不辭而別。

外婆一家搬到城里后，那條河便漸漸遠離了我們，最終甚至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個沒有河的村莊是沒有生氣的，一個沒有河的城市是沒有靈氣的，一個從沒與河親密接觸過的孩子是不幸的。那樣的河，至少應該沒有用漂亮的條石砌成的整齊劃一的河岸，沒有欄桿和鐵鏈，至少它的河水是清澈的，生動的，有魚兒躍起有蜻蜓飛過的，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河。我從沒有想過一條有生命的河是怎樣從大地上消失的，而這種消失，這種死亡同樣是令人傷感的。現在站在這條河上，我想念那條河，想念那些活蹦亂跳的魚，那些在河邊哼哼嘰嘰的竹林，在河上飛舞著的紅蜻蜓。

幸好那條河不在了，另一條河還在，還在另一個地方靜靜地流著。

已是冬天，也是離城市很遠的山村，進村也要經過一片竹林。走進村子，迎面就是兩只大白鵝，它們搖搖擺擺，旁若無人地向我走來，走近的時候，兩只鵝突然“嘎嘎嘎”地叫著向我沖過來，嚇得我尖聲大叫，生怕避之不及。直到媽媽和小姨過來把鵝趕開，我才驚魂未定地跟著她們向村里走去。村口有一眼井，現在想來，那也是一條河啊，一條深藏在地下的河，一條豎立著的河。井欄邊沿，打水的繩索早已磨出了道道深深淺淺的溝槽，像一些揮之不去的記憶。井里的水很清，很透明，像一面鏡子，能照見許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我們那次去的是媽媽的舅舅家。舅公家養了三頭牛，每天表舅舅都要出去放牛。頭一次跟著兩個表舅舅去到河邊，抬眼一看，哈，那是一條比小村那條河大得多的河，水流得也急。河里有幾只白鵝在游著，不知道那兩只嚇得我大叫的鵝是不是也在里面？放牛要到河的那邊去，表舅舅讓我騎上一頭牛過河。我看看那頭牛，這家伙真讓人害怕，它的眼睛、鼻子和嘴都讓我害怕。他們一把把我抱上牛背時，我竟大哭起來，死活不肯，要下來。原以為他們會背我過去，表舅舅卻說，那好，你不騎牛，就只好留在這邊了，我們是要去那邊的。我怕被丟在河這邊，只好心驚膽戰地答應了。牛在表舅舅的吆喝聲中，馱著我慢慢向河里走去。坐在光光的牛背上，沒有什么東西可抓的，跟著牛走路的節奏，身子忽左忽右，晃來晃去，總覺得就要掉進河里去了，緊張得我把牙齒都快咬進了肉里。水漸漸上升，離我越來越近，快到河中央的時候，水已經淹到牛肚子下邊了，水流也更急，像隨時都會把我和牛沖走。那牛仍是慢條斯理地走著。抬頭一望，眼前水天茫茫，這河怎么寬得像沒有盡頭啊？！水越來越深，我不得不把腳稍微抬高一些，心里仍然緊張得要命，不曉得會不會掉下去。冬日的陽光被湍流漩渦攪得光影亂晃，晃得我頭暈眼花，這條河一定不是外公家鄉的那條河，不是和小伴一起玩耍過的那條“我們”的河，也不是小舅舅逮過魚的，有蜻蜓點水的那條河……好在牛走得很慢也很穩，水慢慢退了下去。河的那邊離我越來越近了，我想回過頭去看看走了多遠，又不敢，怕萬一從牛背上掉下去。當牛蹄子蹬開了河里的最后幾朵浪花，終于到了河的那邊。表舅舅把我從牛背上抱下來時，我幾乎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了。回頭一望，河的那邊就是舅公家的村子，有幾個人也牽了牛往河這邊過來了。剛才還站在河的“這邊”，現在已成了河的“那邊”，原以為到不了的河的“那邊”，現在卻變成了河的“這邊”。現在想想，世上多少事，其實都在這樣地變換著啊。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呆在“這邊”，他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把“那邊”變成“這邊”。回家的時候，我已經不怎么害怕了，讓表舅舅幫著我騎上牛背，騎在牛背上，很快又可以回到河的“那邊”了。此后，我跟大大小小的河就像有一種扯不斷的緣，總能碰到這樣那樣的河。我在那樣的河邊玩耍，長大，如今又在那樣的河邊沉思。有時我也弄不清楚，到底那是實實在在的河呢，還是一些生命的河，人生的河？

許多年后，我又去過舅公家，那條河還在，河看起來還很年輕，放牛娃照樣牽了牛，涉水到河的那邊去。只是那條河現在看上去沒原來那么寬了，也許那時候人太小了，一條小河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也是很寬的了。那以后來我曾無數次過過各種各樣的河，要么是從橋上走過去，要么是坐渡船過去，或是坐在車上飛馳而過，騎在牛背上過河只有那么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看著那條河我想，那樣的經歷不過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過程，但對于我，怎么就像是經受了一次洗禮呢？如今，那條河依然“活著”，它還在呼吸，還在奔流，還在歌唱。就像一個人，它以生命的形式從遠方流來，又向遠方流去。它的上游是什么樣的呢？或許是大山里的一條小溪，懸崖上的一道飛瀑，田垅邊的一道小溝，它的下游會不會也流過村莊，穿越城市，就像長江、黃河那樣，最終也能流進大海呢？不知道！只知道有一條河悄悄地流來了，又悄悄地流走了，有人會忘了它，也有人會想念它。我正是想念它的那些人中的一個。真該感謝我生命中碰到過的那些河，它們讓我懂得，只要有河流過的地方，只要河流不死，就會有這邊和那邊。此刻，站在最初那條“我們”的小河消失的地方，我已看不到那條河，看不到河底大大小小的石頭，看不到被徐志摩先生稱為青荇的水草，但我還是能看見那條河，它正從心里輕輕流過。河會消失，卻不會死。一條小河是短暫的，又是永恒的。在第一百次從河的這邊走到河的那邊之后，現在我又一次站在了一條河的這邊，又想到河的那邊去看看了——不管河的那邊是些什么，我想它永遠都該是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