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動:與羅明那茲搭檔
斯大林1927年7月9日在致莫洛托夫信中寫道:“現在到了著手在中共中央、中央各部、每個省的地方組織、地區組織各部、共青團、中央農民部、中央軍事部、中央機關、中國總工會認真建立黨務顧問制度的時候了?!薄白屗悬h務顧問在工作中形成一個整體,受中央總顧問(他也是共產國際的代表)的指導。鑒于現時的中央軟弱、混亂,政治上不定形和業務不精通,這些‘保姆’在現階段還是需要的?!薄包h務顧問……是把現在的這個大雜燴固定成政黨的釘子?!彼勾罅值男?,把莫斯科與中共之間的關系說得太清楚了。
鮑羅廷、羅易等走了,羅明那茲、牛曼等來了。羅明那茲少不更事,盛氣凌人,莫斯科派他來華任全權代表,與他“素以左傾著稱”不無關系。
先是,瞿秋白隨鮑羅廷到廬山,倆人分析中國革命失敗的責任問題。早已知曉斯大林諉過于人意圖的鮑羅廷,明知中共一切行動皆遵奉莫斯科旨意,但為維護莫斯科的威信,只能由中共中央即陳獨秀承擔責任。瞿秋白對此顯然未表示異議。7月21日,瞿、鮑返回武漢。23日羅明那茲、牛曼到達漢口。當晚,羅找瞿秋白、張國燾等談話,宣稱中共中央違反共產國際指示,犯了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但當談到南昌暴動時,羅卻茫然無計,聲稱要請示莫斯科。26日,羅召集會議,決定南昌暴動和籌備中央緊急會議。南昌暴動是臨時中央已決之事,鮑、瞿在廬山表示同意。中央緊急會議,羅安排瞿秋白、張太雷、李維漢和他一起著手籌備?!陡嫒h黨員書》,是羅在瞿秋白提供大量具體情況后,根據斯大林和共產國際的最新指示草擬的。八七緊急會議在羅、瞿主持下召開,結束了右傾妥協退讓政策,確定土地革命與武裝斗爭相結合的總方針,恢復行將潰散的黨組織,挽救瀕于崩坍的革命事業,具有歷史性的轉折意義。同時,過分強調中國革命形勢的“不斷高漲”,一味鼓吹“進攻”,普遍發動暴動,制造“燒、燒、燒”、“殺、殺、殺”的“紅色恐怖”等冒險行動,進而在11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形成政治上的盲動錯誤和組織上的懲辦錯誤。全國總暴動,至廣州暴動達到高峰。廣州暴動后,牛曼力主堅守廣州,招致失敗結局。瞿秋白等有所覺悟,停止了兩湖年關暴動。1928年4月,中共中央根據共產國際第九次擴大會議決議,下令制止全國各地左傾盲動錯誤。
張秋實書中認為,瞿秋白的盲動之所以發生,其一是在革命急劇轉折關頭,需要判斷形勢,確定政策,任務異常艱巨。瞿秋白的書生型的領導素質,難以應對歷史巨大變局。他的帶有經院色彩的理論研究,以及他所缺乏的只有經常直接深入工農運動才能獲得的實踐經驗,使得他在擔負非常時期的黨的最高領導人時顯得力不從心。何況,對他發號施令的共產國際代表羅明那茲,又是一個少不更事的人。其二,當時彌漫于黨內的復仇情緒,受莫斯科“左傾”路線影響的羅明那茲的冒險主張,都直接感染著瞿秋白。瞿秋白內心潛藏的向反動派討還血債的斗爭愿望,迎合了盲目冒險的羅明那茲。其三,瞿秋白的“直達社會主義”的“一次革命論”,與羅明那茲來源于莫斯科的“無間斷革命論”,形成理論共鳴。曾經具有清醒頭腦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瞿秋白,這時似乎變成了羅明那茲的盲從者。他在《布爾什維克》發表的一系列文章,宣傳羅的“無間斷革命論”,認為“中國革命是由民權主義到社會主義的無間斷革命”,“中國革命不能不同時推翻資產階級”,“不能不超越資產階級的民權主義的范圍”,中國革命形勢是“不斷高漲”的,等等錯誤理論和策略。直到中共六大,瞿秋白仍然為羅明那茲的“無間斷革命論”辯護。瞿秋白與羅明那茲,是下級對上級的關系。瞿秋白對這位來自莫斯科的代表,雖然失望和不滿,卻是服從的,從而折射出這一時期中共與共產國際之間的關系。瞿秋白的理論水平和認識能力,都沒有達到能以抵制和糾正羅明那茲錯誤的程度。中共此時的整體理論水平和認識能力,都沒有成熟到能夠獨立思考和自主地對待莫斯科的領導的程度,而只能聽命于莫斯科。
當然,這一時期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包括其他地方在內的中共黨人,已經開始在革命實踐中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革命道路。瞿秋白為首的中共中央,也為尋找革命新路開始最初的探索。例如,他強調土地革命與武裝斗爭相結合,強調以軍隊來發展土地革命。他從發動城市暴動的失誤中,從理論上質疑“城市中心”觀念,進而逐漸向建立“農民割據”轉變。主張以暴動發展游擊戰爭,組織農民革命軍,防止暴動專意攻城而忽略了鄉村土地革命工作的策略。1927年12月4日,中共中央給朱德并致軍中全體同志的信中,要求他們設法與毛澤東在井岡山的部隊取得聯系,共同發動群眾以武力創造割據的暴動局面,建立工農蘇維埃政權,由于中央的這一指示,才有朱毛紅軍的井岡山會師和紅四軍的誕生。1928年2月18日,中共中央在給河南省委指示信中,要求在中心城市周圍農村“切實造成各區農民割據的局面”,對中心城市作“威脅與包圍”。中共中央在給井岡山前委的指示信中,也有同樣的意見。顯然,這一斗爭策略包含著某種農村根據地包圍中心城市的設想。它對于全國各地起義武裝走上開展游擊戰爭,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對于全黨最終找到以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道路具有不容忽視的貢獻。
盲動政策剛剛結束,從莫斯科傳來同意中共在蘇聯召開六大的決定。瞿秋白5月抵達莫斯科,參加大會籌備工作,并在會議中作長篇政治報告。他在會上倡導批評與自我批評風氣,表現了黨的領導人應有的民主精神。他在政治報告討論后的結論中說:“對于中央,各地代表都加以攻擊,大家相互之間也展開了攻擊。這是新的現象,在黨的生活中以前所沒有的?!薄暗玫竭^去的教訓,指出中央的錯誤,此乃好的現象?!边@里所說的“攻擊”,就是指開展同志式的嚴肅的批評。
共產國際和聯共(布)負責人布哈林在九個小時的報告中,十分難得的承認莫斯科在中國大革命期間幫助武裝中國軍閥,而沒有幫助中共武裝工農,結果,俄國無產階級制造的子彈射擊了中國工農的頭顱。這個不無幽默的表示,足以證明斯大林扣在陳獨秀頭上的“右傾機會主義”,恰恰應該戴在他自己頭上。
中共六大結果,莫斯科以提拔工人干部,改變黨領導層小資產階級成分為由,選擇了工人出身、又在斯大林面前極盡討巧之能事的向忠發為中共中央總書記。瞿秋白作為中央政治局委員,經中共中央與共產國際決定,留在莫斯科任中共中央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從此,瞿秋白與共產國際和聯共(布)某些領導人的全面沖突開始了,他的悲劇噩運也由此鑄就。
莫斯科風霜雨雪中
從1928年夏到1930年初秋,瞿秋白和妻楊之華、女獨伊,一起在莫斯科生活兩年。這看似悠閑寧靜的異域生活,卻涌動著滾滾波濤。20年代末30年代初,斯大林繼反托季聯盟又發動反布哈林集團的大清洗運動。瞿秋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國際政治斗爭的漩渦。
中共六大剛結束,瞿秋白緊接著出席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中共與會代表共32人,8人作了14次發言,瞿一人就發言5次。瞿當選為共產國際執委會委員、主席團委員,并與布哈林、莫洛托夫等成為政治書記處成員。從中共領導層步入共產國際領導層,地位的變化并沒有改變他固有的獨立思考的性格。他對“第三時期”理論的質疑,正是這種性格的體現。
“第三時期”理論,是布哈林在共產國際六大政治報告中,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共產國際所處時代的世界革命形勢的判斷。認為第一時期(從大戰到1923年),是資本主義經濟發生危機,無產階級直接起來發動革命時期;第二時期(1924到1927年),是資本主義經濟相對穩定,無產階級處于防御斗爭時期;第三時期(1928年開始),資本主義總危機急劇尖銳化,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全線崩潰,世界革命將取得最后勝利。共產黨人在整個戰線上向右派進攻,要向“左”轉?!暗谌龝r期”理論,并非布哈林的思想,而是斯大林及聯共(布)中央的思想。此時,被斯大林譽為“我黨最優秀的理論家”的布哈林,與斯大林在農業集體化和對富農政策上發生重大分歧和對立。布哈林為共產國際六大起草的《論國際形勢與共產國際的任務》提綱,內中并無“第三時期”理論。他認為,目前還沒有發生新的動搖資本主義穩定的事實。但他的提綱被聯共(布)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否定,以塞進了“第三時期”理論的新提綱所代替。瞿秋白在共產國際六大第十二會議上,對這一理論提出異議,認為“現在總的形勢的特點是資本主義穩定和帝國主義陣營內部矛盾日益增長”。而布哈林報告中對農業、對億萬農民現狀影響方面的分析是“浮光掠影或不夠清楚的”。“既然我們在提綱中得不到有關農業、殖民地和太平洋問題的明確答案,那么第三時期和第二時期就區別甚微了(有人插話:對?。!睂Α暗谌龝r期”理論的質疑,種下了后來與米夫、王明一伙的爭論。而由于圍繞中國留蘇學生的“江浙同鄉會”事件的爭論更具政治性和復雜性,導致瞿秋白和米夫、王明一伙關系的惡化。
中國留俄接受革命教育的學生,最早進入1921年正式成立的東方大學,后來旅歐部分中國學生轉入東方大學中國班,并建立中共旅莫支部。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蘇聯政府又設立中山大學,吸納大批中國青年。學生人數增多,來自國共兩黨,甚至來自張作霖、馮玉祥等軍閥派系的子弟,思想傾向各有差異,矛盾不可避免。隨著蘇聯政治氣候的變化,政治斗爭起伏,再加上俄國人的介入,中國留蘇學生之間矛盾日益尖銳復雜。先是,中山大學旅歐轉俄學生與中國國內來蘇學生之間,對于旅莫支部委員會人員安排的矛盾和分歧,逐漸演化為以國內來蘇學生俞秀松、周達文、董亦湘與由歐轉俄學生任卓宣等之間沖突的兩派。繼之,由“中大”聯共(布)總支委員會(支部派)與教務處(教務派)干部之間的爭斗,卷入學生干部之間的爭斗。1927年,“中大”校長拉狄克因托派問題被免職。支部派與教務派的爭斗,以及分別支持兩派的學生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共政變后,中國學生思想更加混亂。意氣糾葛、派別傾向與思想分歧攪在一起,迅速引發以支部派學生干部傅鐘、李俊哲、張聞天、沈澤民為一方,教務派學生干部俞秀松、周達文、董亦湘等為一方互相攻擊的派別斗爭。接著,一批在不久前“失意的”學生干部,又結為“第三派”,先聯支部派,后聯教務派,左右開弓,斗得更厲。此時,王明陪同訪華的“中大”副校長米夫返莫,立即加入“第三派”反對上屆黨總支部。聯共區委宣布撤銷總支書記等俄國人職務,傅鐘、張聞天、沈澤民等人問題交下屆總支處理。王明向米夫建議掌握“第三派”,聯合支部派,打垮教務派。米夫否決處分張聞天、沈澤民,從此王明與張、沈等人結盟,共同對付俞、周、董等。米夫不久升任“中大”校長,又擔任共產國際東方部副部長。王明作為米夫的翻譯,在“中大”地位日益提升。
與此同時,東方大學的中國學生也發生類似矛盾的斗爭。學生批評支部是“旅莫支部殘余”,反對支部對學生亂扣政治帽子。“東大”當局庇護支部,壓制學生。學生憤而到共產國際駐地游行請愿?!皷|大”當局認為學生聚眾搗亂,準備開除部分學生。此時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向忠發率中國工農代表團參加慶祝十月革命活動,事后留在赤色職工國際工作,并參予籌備中共六大。來蘇之前,中央組織部長李維漢委托他對中國留俄學生進行考察。向在調查“中大”、“東大”以及各軍校時,有人報告有一個“江浙同鄉會”又名“儲金互助會”的秘密組織。向對米夫透露此事,米夫應向請求,開始收集學生動態,密檢學生通信,并通知克格勃偵察中國學生中的可疑分子。
其實,所謂“同鄉會”或“儲金會”,只是同學之間在經濟生活方面餐飲小聚的友誼互助,或閑話談天的感情聯絡,絕非派別團體的秘密活動。然而,米夫根據克格勃人員私拆學生通信中的只言片語,便在1928年2月公開宣布中國留學生中有一個秘密組織“江浙同鄉會”,立案調查。動員學生互相檢舉,弄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王明推波助瀾,到處找人動員揭發。他利用給向忠發做翻譯機會,扮演參謀角色。同時,在墻報撰文誣稱“江浙同鄉會”是一個由黨內一切反對中國革命、準備脫黨另尋出路的人組成的反革命集團,與第三黨保持秘密聯系。米夫也在全校黨員大會上,宣布“中大”是“同鄉會”大本營,無疑是反黨反革命的。向忠發也在“中大”全體學生大會上,聲稱已基本查清“同鄉會”是反革命秘密小組織,上有中央下有支部,與蔣介石、第三黨、聯共反對派都有聯系,他們的領袖夠得上被槍斃。此事不容懷疑,誰懷疑就是反革命。此后,“同鄉會”的黑名單上升到130人。4月到6月間,王明、向忠發連續寫信給共產國際,要求加快處理“同鄉會”,以組織和法律手段予以整肅。6月26日,正在中共六大開會期間,米夫突然宣布“江浙同鄉會”已經解決,“中大”不是它的大本營,要求學生們停止揭發檢舉,改善相互關系。但是,向忠發剛當選中共總書記第三天,就召集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開會,咬定“同鄉會”的存在和查處決心。王明作系統發言,并在會后形成《對于江浙同鄉會的意見》,成為新中央解決此事的依據。向忠發返國,“同鄉會”問題擺在中共代表團面前。
聯共(布)監察委員會主席雅羅斯拉夫斯基,依據被冤學生們上告材料,召集聯席會議,成立調查委員會,周恩來參予其事。8月下旬,提出調查報告大綱,根本否定“江浙同鄉會”存在及其反革命性質。認定“同鄉會”只是各校中國學生試圖組織物質上的互助團體,沒有其他政治目的。張在書中列舉大量事實指出,參加聯席會議的周恩來,沒有接受這個決議,堅持中共中央實際是向忠發的意見,但也感到前此定案的證據難以確立。因而作出妥協,放棄對眾多學生的指控,只將“同鄉會”分子鎖定在蔣經國、盧貽松、孫冶方等12人,并把對“同鄉會”的存在及其反黨性質的懷疑,作為中國內部問題處理。顯然,此舉與維護新中央的威信有關。9月初,聯共(布)中央政治局同意中央監委意見,但未公開宣布為“同鄉會”平反。王明、秦邦憲、李竹聲、盛忠亮等繼續為錯案辯護,阻撓和圍攻要求平反的學生。瞿秋白在處理“江浙同鄉會”事件中,沒有參予實際行動。但是,別有用心的人早已把他指為“同鄉會”的“后臺”。說他是“一個政治投機者”,“想組織自己的一派”,而“同鄉會”的人則一定會同他發生關系。
這一時期,除“第三時期”理論外,瞿秋白與米夫在富農問題上也發生嚴重分歧。瞿秋白認為,中國土地革命中不但不能反對富農,有時還要聯絡富農。米夫最初與瞿觀點相同,但當斯大林推行全面集體化,斥責布哈林保護富農,開展反右傾斗爭時,米夫搖身一變嚴斥瞿秋白的“富農觀點”。1929年下半年起,聯共(布)在全國掀起“清黨”運動。在此之前,一大批中國大革命時期的工人骨干來到中山大學學習。他們對“中大”的官僚主義管理以及由王明等人控制的“中大”黨支部的不正之風表示不滿,得到多數學生支持。王明等人把他們稱為“工人反對派”,代表人物有李劍如、余篤三、吳福海等。工人出身的學生向中共代表團反映情況,得到瞿秋白支持,王明、米夫等更加忌恨瞿秋白和中共代表團。9月新學期開始,“中大”部署“清黨”,人人過關,手段粗暴。王明一伙視為清除異己的良機,瞿秋白成為他們誣陷的主要目標。在米夫支持下,他們掌握了“中大”權力,使“中大”這個為中國革命培育人才的搖籃變成滋生教條宗派,進而奪取中共中央領導權的基地。王明雖然返回中國,但他的教條宗派已形成勢力。在“清黨”大會上,他們拋出事先收集和捏造的“幕后活動的材料”,把瞿秋白和托派連在一起,說他參加“中大”派別活動?!爸写蟆薄扒妩h”委員會無權處置中共代表團成員,卻對他們的親人橫加迫害。在“中大”特別班學習的楊之華,受到嚴厲審查。陸定一的夫人唐儀員,被開除團籍。瞿秋白胞弟景白,對“清黨”的粗暴做法不滿,在一次大會上將自己的黨證退給聯共區委以示抗議,當晚就神秘“失蹤”。類似景白遭遇,至今生死不明的人,為數甚多。
瞿秋白在種種壓力下,依然關注“中大”教育的改革,連續給中共中央和聯共(布)中央寫信,指出“中大”前任領導人米夫和王明教條宗派對“中大”的錯誤影響,要求對“中大”進行迅速的根本改造。瞿秋白的公正批評,無疑更使米夫一伙惱怒。瞿秋白又致信共產國際,要求查明“中大”“清黨”中,王明一伙對中共代表及其成員鄧中夏、余飛、陸定一和他本人的誣陷。而代表團另一成員張國燾卻在此時倒向米夫、王明一邊,反誣瞿秋白等站在右傾立場,支持與富農結盟,支持李劍如小集團反對支部局,等等。這使瞿秋白和中共代表團腹背受敵。1930年6月28日,米夫等在共產國際政治書記處宣布決議,“堅決譴責中共代表團成員在處理‘中大’內部派別斗爭時的行為,并建議中共中央對其代表團成員進行必要的更新”。結果,瞿秋白、鄧中夏、余飛被解除駐共產國際代表職務。
瞿秋白雖然屈辱地受制于米夫,卻以其良好的人際關系和杰出的才華,繼續博得共產國際不少同事的關切和同情。東方部長庫西寧,就是其中一位。他在瞿秋白離蘇前夕,對瞿表示:深信他是始終擁護共產國際的,回國后必然與莫斯科保持密切關系。正是由于這種同情和信任,當李立三冒險錯誤在中國泛濫時,瞿秋白和周恩來一起,被共產國際派回國內糾正李立三的錯誤。
米夫、王明宗派的迫害
發生在1930年上半年的李立三冒險行動,預計武漢、南京暴動勝利后,在武漢建立蘇維埃中央政府,蔣介石將遷都北京;冀魯豫暴動將推翻北京政權;東北和華南暴動,將引發帝國主義與蘇聯的戰爭,實現世界革命。李立三認為,蘇聯和共產國際要準備采取進攻路線,配合中國革命。當這套計劃送達莫斯科時,瞿秋白說,李立三簡直是瘋了。
共產國際對立三路線是反對的,但就思想理論體系來說,兩者大體一致,一脈相承。故而,共產國際制止立三路線的七月決議,在中國革命性質、奪取政權道路以及革命形勢、黨的任務等重大問題上,同李立三之間并無根本分歧。七月決議明確肯定中共中央是在國際路線之下工作的,但在策略上、組織上、工作上犯有部分錯誤;明確指出中國革命的高漲已是不爭的事實;仍然強調右傾是主要危險。8月,共產國際又作決議,否定遠東局代表狀告中共中央是“路線”錯誤的意見,又一次指出中共中央的政治路線是正確的,但有個別錯誤。七月決議和八月決議內容一致,成為處理李立三錯誤的指導方針。9月下旬,由瞿秋白、周恩來主持召開的中共六屆三中全會,完全照此辦理。李立三承認錯誤,停止了冒險行動??墒?,兩個月過去,共產國際突然來信,說立三錯誤不是策略上而是政治路線錯誤,指責按照七月決議糾正立三錯誤的三中全會犯了調和主義錯誤。11月2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表示完全接受國際新指示。
事情沒有就此完結。瞿秋白因中山大學糾紛而遭誣陷打擊之后,又被重新啟用回國主事,說明瞿秋白此時還沒有完全失去共產國際的信任,這使米夫、王明一伙更為忌恨。國際新指示,恰好給他們一個徹底扳倒瞿秋白的機會。新指示送達中共中央之前,王明已先從由蘇返國的沈澤民、李竹聲處獲知指示內容。他迅速按照新指示修改正在趕寫的《兩條路線》小冊子,并與秦邦憲聯名向中央政治局寫信,強調反對“右傾”和“調和主義”,改造各級領導機關,集中攻擊三中全會和瞿秋白主持的中央政治局,要求改變中央領導。遭受立三壓制的何孟雄等也哄鬧改變中央領導層。12月初,共產國際執委會主席團關于立三路線的討論和“審判”,“被告”名為在場的李立三,矛頭所向都是瞿秋白。原先在三中全會上已經認錯的李立三,這時竟聲稱他在理論上是和“秋白主義”相同的,他的錯誤是在瞿的影響之下的。又說,秋白同志的確用了兩面派的手段,把私人小團體的利益放到第一位。張國燾說,三中全會是秋白同志領導的,用了兩面派的對待共產國際的態度。蔡和森說,真正的小團體的代表是秋白同志。黃平說,秋白和立三還沒有脫離“左”傾托洛茨基的和右傾富農路線的錯誤,而且繼續小團體的斗爭。共產國際的某些負責人,也紛紛發言譴責瞿秋白是小團體的首領,破壞共產國際的信仰,等等。罪名之重,駭人聽聞。在莫斯科話語霸權的壓制下,真實、真誠被排除凈盡,剩下的只有顛倒黑白的謊言了。已于11月間到達中國的米夫,以共產國際代表和遠東局負責人名義,致信中共中央,斥責“中共領導”即瞿秋白對共產國際表現出不能容忍的不老實的態度。1931年1月30日,共產國際政治書記處政治委員會建議遠東局承擔對中國共產黨活動的實際領導工作,確立了米夫在中共黨內的決定性發言權。于是米夫自己安排起草中共六屆四中全會決議,擬定與會人員名單,讓莫斯科歸來的中國學生代表與會并有表決權。1月7日,六屆四中全會召開,米夫、王明點名攻擊瞿秋白和三中全會,宣稱必須徹底地改造黨。這是由一個國際代表指揮幾個極左分子,把瞿秋白逐出中共中央政治局,把連中央委員也不是的王明塞進政治局的一幕丑劇,從而成為使中國革命蒙受巨大損失的王明路線統治中共的開端。向忠發因與立三錯誤有關系,成了掛名總書記;周恩來因三中全會有份兒,戴“過”留用,更加謹慎,實權便落在王明及其同伙手中。四年后,瞿秋白就義前夕在《多余的話》中說:“我第二次回國是1930年8月中旬至1931年1月7日,我就離開了中央政治局領導機關。這期間只有半年不到的時間,可是這半年對于我幾乎比五十年還長!人的精力已經像完全用盡了似的。”
人們過去以為,四中全會后,共產國際完全拋棄了瞿秋白。張在書中指出,從已解密的俄國有關檔案來看,情況并非如此。共產國際為瞿秋白提供新崗位,但被瞿謝絕。1931年1月17日,四中全會后十天,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提議在蘇區建立中共中央局。2月10日,上海遠東局委員、中共中央顧問組領導人蓋利斯寫信給蘇聯紅軍參謀部第四局局長別爾津說,委任的蘇區中央局由九人組成,即項英、任弼時、瞿秋白、王稼祥、蔡和森、毛澤東、朱德、顧作霖和李文林。這個報告,最后得到批準。后來正式組成的中央局,除蔡、李外,還有瞿沒有到任。米夫在2月下旬寫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專門提到瞿秋白表示拒絕做政治性工作,而更樂意從事翻譯或講課,研究蘇維埃運動的經驗。瞿秋白顯然愿意轉向文化教育領域,避免與王明宗派打交道,離開黨內殘酷斗爭的漩渦。瞿秋白長期患病,中共中央有意送他到蘇聯治療。5月7日,共產國際批準中共中央的請求,同意瞿到蘇治病。5月17日,鑒于駐國際代表黃平回國,共產國際又要求中共中央讓瞿秋白作為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前往莫斯科。當時在上海的米夫和新上臺的王明,絕不會給瞿秋白東山再起的機會。于是,中共中央駐共產國際代表最終由王明而非瞿秋白擔任,瞿秋白同時失去赴蘇治病的機會。此后三年,瞿秋白僅僅享受中共中央每月所付17元錢生活費(低于上海工人中等收入),主要依賴少許稿費和魯迅的資助度日。雖有失望和痛苦,瞿秋白并不灰心。他醉心向往的文學園地,現在終于有充分時間和精力來耕耘了。從此,開始了他的文學活動黃金時期。
然而,王明一伙從未放松對瞿秋白的迫害。1933年夏秋之際,瞿秋白應邀在黨刊《斗爭》上發表的幾篇文章,引來秦邦憲(博古)為首的“左”傾臨時中央在全黨發動對他的批判斗爭。說他是“階級敵人在黨內的應聲蟲”,“繼續他過去的腐朽的機會主義”。中共上海書記李竹聲對著瞿秋白揮拳咆哮:“像你這樣的人,只有一棍子敲出黨外去!”批判的結果,是讓他到形勢日益惡化的中央蘇區。而在紅軍長征前夕,“左”傾臨時中央竟惡意地拋下身患重病的瞿秋白,讓他聽任命運擺布,實際上是聽任蔣介石“圍剿”大軍的擺布。不久,瞿即被蔣軍俘獲。他在獄中,以非凡的勇氣和深刻的思索,寫下了引起后世揣測非議的名文《多余的話》;又以非凡的智慧和堅定的意志,擊破了國民黨的反復勸降,高唱《國際歌》走向刑場。王明集團借助蔣介石的屠刀,從肉體上消滅了他們不放心的“同志”。瞿秋白以他的遺文,留下了一個生命悲情、心靈真誠的人格形象,并啟示后人打開心扉,繼續他那心憂眾生的沉重的思考。
瞿秋白死了,但未能蓋棺定論。在他為之犧牲奮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17年即他死難的30年后,竟被加以“叛徒”的罪名,橫遭掘墓鞭尸之辱。直到1980年,他的名譽才得以恢復。
歷史的風霜雨雪,竟是如此殘酷。然而,歷史是不可人為的逆轉的。這,又是歷史的公正。
題外的話
末了,說幾句題外話。張秋實《瞿秋白與共產國際》一書精華,僅舉以上數端,已可見其不同凡響。張的書限于篇幅,有些事缺乏細節描述,簡括有余,豐滿不足;敘事偶有重復,有礙條理清晰。個別事如瞿秋白第一次旅俄中間不曾返國陪同達林南行,或參加西湖會議,多年前已有考證文字糾錯,不能說是新發現。對李立三冒險錯誤的敘述,也有某些不夠確切之處,等等。以上雖屬小疵,無傷大雅,向讀者說清楚還是必要的。我對張秋實書的評述,是否準確無誤,也盼望作者、讀者批評指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