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見雷興園是在一個充滿陽光的午后,他正和旁邊的孩子玩著簡單的游戲。冬日暖暖的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上穿過,他們在陽光下盡情地奔跑著,敞開的衣襟被風兒一點點吹動,清脆的笑聲便開始在小小的院子中回蕩。我想,此刻的他應該是快樂的。
后來,我們一起坐在后院寬寬的搖椅上。搖椅深暗的綠色在慢慢褪去,陳舊的鐵鏈吱吱呀呀地發出些許滯澀的聲音。印象中很小的院子,卻安靜得很徹底,他很樂意把現在的生活講給我聽,他興奮地說,可以和兒童村其他的孩子們一起上學,可以認真地在日光燈下寫作業,還可以每天看動畫片,說他最喜歡和一個叫趙兒的男孩一起打羽毛球,他認為自己打球的技術已經很高超了。他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很燦爛地笑著。
雷興園的脖子上有一塊白玉護身符。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衣服里面,只留一根暗紅的線繩掛在脖子上。我有些好奇,問他那根暗紅的繩子是哪里來的,他的笑容突然間凝固了。然后,眼淚就一滴滴地滑落下來,他趴在我身上哭著說:“我想媽媽,我想媽媽……”后來知道,護身符是媽媽送的,也是媽媽留給他惟一可以紀念的東西。突然間的心痛,連接了心肺的痛。最終還是不忍去面對他的傷痕,只能撫摸他軟軟的頭發,去安慰他,拭去他眼角的淚水。孩子是不能離開母親的,離開了,便只剩下了一遍遍的想念和一次次的哭泣。這些沉重的思念對于一個孩子,也許只能用眼淚去消解。仰望當時的天空,只剩下一片流動的蔚藍。
我寧愿去相信自己只是看到一個仍然守著快樂的雷興園,而不愿去承認他最后的淚水。一直不愿去面對他的憂傷,他只是一個脆弱的孩子。只是過早地離開了每天上學前母親的叮囑,離開了一個普通孩子正常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些曾經的溫馨究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多少。但至少,他還會快樂下去,幸福下去,只是偶爾會想念母親,想念那些曾經的幸福。
二
雷蕾,雷興園的姐姐。一個漂亮的女孩。她有好看的眸子,說話時總愛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便微微向上翹著,卻從來不肯與我對視。她說弟弟還太小,太脆弱,不敢去面對現實。她應該是一個堅強的女孩,至少她可以面對曾經的傷痛,可以平靜地講述她們的故事。
“我的母親殺死了父親。”這9個字她說得很平靜。
“我的父親是一個參加過越戰的軍人,他的脾氣很暴躁。他總是在酗酒之后肆意地打我和母親。很長時間內,我都不敢留長發。父親總會抓住那些相互纏繞的發絲,然后用力撕扯。那個時候,真的很痛。我害怕看他的眼睛,很深邃的恐懼。可是,我卻依然愛他,我佩服他的堅強,一個軍人應有的堅強。是他帶著戰爭中的傷疤用堅強撐起我們的家。但是——”她眼中閃過了幾絲黯然,聲音開始有些顫抖。“我的母親卻殺死了他。她不能忍受他的暴力而選擇了最為極端的方式去結束這一切。我想說我不恨她,縱然她親手結束了父親的性命,可是她依然與我們血脈相連,她依然是我們的母親。畢竟,她還是愛著我們,她愛過我們曾經完整的家。”她說這些話時,天空正飄過大朵大朵的白云,幽幽深深。
“可是。父親的死卻讓我真正看到了人在金錢面前的脆弱與冷酷。我用盡了所有辦法想要讓他們記得我,關心我,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微笑。一切都是徒勞。他們把我和弟弟互相推讓,誰也不肯真正關心我們。他們所關心的只有父親6000元的遺產和僅有的3間平房。我的叔父,他拍著胸脯說會照顧我們一輩子,會撫養我和弟弟。可是,3年了,3年中他所給我的只有薄薄的一張20元紙幣。”她開始沉默,盯著秋千下的一根弱小的葦草。她一直堅信的親情,最終在金錢面前,全線崩潰。
“我的小姑,一個漂亮的女人。”她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很喜歡她的頭發,那些卷曲的長發看起來總是很自由。微風會輕輕地從她的發絲間穿過,然后那些發絲就開始飄逸開來,很好看的。我總是用盡了力氣想要去取悅她。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雨水齊刷刷地從屋檐上跌落下來。她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傘扔進了水中,濺起的水滴弄濕了我惟一的一條褲子。她站在門口大聲怒斥著我,她說我父親都已經死了,我們從此和她再也沒有任何牽連,沒有任何關系。她好看的長發也被雨水弄濕了,一點一點地滑下水滴來,沒有了風兒穿過的自由。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只知道眼淚在一點一點的流出來,只知道自己真的很委屈……”她的眼淚終于在那個雨天泛濫開來,夾雜著雨水,她一直苦苦維系的可憐的自尊也一起流走了。
“從那天起,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我可以難過地哭泣,可以倔強地微笑。可是依然要把前進的腳步繼續。我從最好的宿舍搬了出來,住進了漆黑、透風、漏雨的一個房子。我不在乎那些閑言碎語,不在乎有些人鄙視的目光。我開始學著在寒冷的冬天用快要結冰的水洗衣服,學著吃干饅頭和2角錢一碗的咸菜,學著用僅有的錢盡量讓弟弟過得好一點。”她說起那些困苦的日子時,語氣卻異常的平靜。她說她在面對那些困難時,也慢慢變得堅強起來,所以沒有什么用得著感到不平的。有些事只有經歷過,才能試著去理解。
雷蕾和弟弟目前在兒童村的生活很平靜,似乎沒有了以前那些傷痛。當我問起她以后的理想時,她笑著說:“我想要當一名心理醫生。”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知道兒童村的孩子們,她親身經歷過。那些特殊的孩子們需要的不僅是物質上的幫助,他們更需要有人來關心,有人來幫他們撫平以前的傷痛。
雷蕾說她現在只想要好好學習,以后可以和媽媽、弟弟生活在一起,可以去感謝所有幫助過他們的人。因為是他們,讓自己在無路可走時又重新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