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自己就是相信未來

[2004年11月8日上午8：00 《美文》雜志社]我手中拿著資料，“霍淑婷——趙馬利”兩個彼此陌生的名字就這樣被聯系在一起。我這一天要做的，就是去完成這條短短的橫線。讓我們彼此認識，彼此坦誠，彼此了解。

[上午10：40 三原縣東周兒童村]我們美文記者團一行15人，來到目的地——三原縣東周兒童村。經過兩個小時的顛簸，大家都有些疲倦。但當我們看到一張張樸實燦爛的笑臉時，感覺到的只有興奮和緊張，甚至還有些許的慌亂，之前的胸有成竹一下子變成了不知所措。看著這些充滿靈性的孩子，他們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樣郁悶傷感，而是和我們一樣的健康快樂。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天我將會懂得很多。

[上午11：00 兒童村會議室]我見到了我的采訪對象——趙馬利。他是兒童村里年齡最大的男生，14歲，他個子不高，身體也很單薄，根本不像14歲，他的手卻很大，皮膚粗糙，手背黝黑，更不像14歲。我坐在他身旁，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喜歡什么運動，平時看什么書之類的。他低著頭，兩個字兩個字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一直盯著他，渴望有眼神的交流，哪怕只是余光。最后我問：“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怎么樣?”他笑著說：“還可以。”“哪兒可以?長相，身高，還是別的?”我接著問。“嗯……身高!”他淘氣地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種抓不住的靈氣。

[上午11：20 兒童村的后院]他帶我去看過他的宿舍后，我們在后院散步。陽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以為談話可以正式開始了，便拿出本子和筆準備記錄。沒想到他對我的問題心不在焉，也有意回避。我慌了神，談話陷入了僵局。我聽見他口袋里丁丁當當的聲音，就問：“里面是什么?”“彈球。”他很靦腆。“要不……咱們玩兒吧。”我想盡辦法接近他，而他卻拒絕了。我著急得快哭出來。

[中午12：30 食堂]我已經沒有勇氣和他說話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個老師在發碗筷，而我卻本子筆拿了一大堆，手忙腳亂。“我幫你拿吧。”趙馬利說，我笑了，把東西遞給他。打飯的時候，一個小男孩也許是因為太餓了，急急忙忙地向隊伍前面跑去，被他一把擋住。“留一條路，萬一把人燙了怎么辦?”那個小男孩只好低著頭，乖乖地躲在他身后。發現我正看他，他剛才那份威武瞬間變成了小姑娘般的靦腆。

吃飯時，我和他單獨坐在一張桌子上。大大的圓桌很快圍滿了他的朋友。飯菜很簡單，炒白菜、紅燒肉拼一個菜，紅燒肉也只是零星幾片肥肉。主食是饅頭和稀飯。飯桌上沒有談笑，大家都吃得很專心。為了不讓趙馬利認為我是一個嬌小姐，我甚至吃得比他還快。帶著一絲的自豪，我問他：“這些倒哪兒?”我指著盤子里的蔥和肥肉。他一愣，“我們從來不倒飯的。”

[中午1：30 菜地]他帶我到兒童村的菜地，雖然已是深秋，但菜地里的白菜綠得快要滲出水來，像一朵朵綠云密密匝匝地擠壓在一起。他告訴我這里面有他種的，只是記不清是哪棵了。他又露出靦腆的笑容，夾雜著些許自豪。然而我卻打破了他的快樂，試探著問他：“你來這兒之前和誰住?”“和奶奶。”他已經沒有太多的顧忌了。“那奶奶呢?”我在問之前就料到了他的答案，但還是問了。“去世了。”他很平靜。于是在這片菜地前，我們開始了談話。

他老家在延安，家中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姐姐，他是老小。7歲時父母出了事。兩個姐姐去北京打工，留下趙馬利和奶奶相依為命。盡管趙馬利已經記不清細節，但他始終對我強調一個詞“幸福”。父母出事后，趙馬利和奶奶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也沒有政府資助，開始還有鄰居斷斷續續送些衣服、糧食之類的，后來連這些僅有的幫助也沒有了。但對于這些微小的幫助，他依然很感激。因為村上的另一些人對趙馬利指指點點，甚至會說一些很難聽的話。他對我說他開始很懼怕這種嫌棄的眼神，但后來也習慣了。“即使再生氣也沒有用，他們說他們的，我還得活著。”

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趙馬利從7歲就要開始養活奶奶，他有時揀廢品賣錢，有時給村上的人放羊，他早上很早就要起來，把30多只羊趕到附近的山坡上，羊吃草的時候，他站在一邊以防它們走失，直到黃昏。然而，雇主并不會給他錢。他這樣辛苦只為了他和奶奶的一頓飯：幾個饅頭，還會有一些咸菜。三年這樣的生活，他從未找人傾訴心中的孤獨和痛苦。奶奶年紀大了，對她說這些只會讓她受不了；他沒有朋友，村子里的孩子只要稍微接近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大人都會生氣地把他們拉走。他放羊的時候，有時會看著天大喊幾聲，這也許是他惟一排遣郁悶的方法，畢竟他還只是個8歲的孩子啊。

他經常和村子里的男孩打架，但大多時候他們不是先動手，而是先在一旁挑釁，說一些很刺耳的話激怒趙馬利，然后再拳腳相加。“你會還手嗎?”我問。“人多當然不會，要不然會被打得更慘。不過人少就會了，他們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你不是說你已經習慣了嗎，怎么還會動手呢?”他抬頭看著我，說：“他們罵我父母。”

趙馬利并不知道他父母究竟犯了什么罪，只是因為父母被關了起來，他才覺得他們做錯了事。所以盡管他知道父母犯了法，但他心里并不認為父母是罪犯。父親依然是那個不愛說話，整天樂呵呵的父親，母親依然是那個最寵他，也最愛嘮叨他的母親。

9歲那年他被接到了兒童村。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我見到郭爺爺的時候正在放羊，村子里的人說這個人要把我接走。郭爺爺把我抱在懷里，我看著這個人很懷疑，心想這么長時間都沒人管過我，他是誰呢?但我還是和他走了。后來他帶我見了我媽媽，媽媽讓我跟郭爺爺走，說他會和她一樣對我好，我還可以上學。然后我就和郭爺爺來兒童村了。”

“郭爺爺”就是兒童村的負責人郭建華，他1996年創辦了東周兒童村。至今已經8年了。由于兒童村是民辦機構，沒有政府撥款，最困難的時候郭爺爺帶著孩子們到街上揀廢鐵絲維持著這個雖艱苦但溫暖的家。現在，兒童村的狀況已經好多了，年近七旬的郭爺爺依然整日忙碌在兒童村，孩子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孩子們。

我問趙馬利在兒童村最開心的事是什么，他毫不猶豫地告訴我是上學。他現在在東周小學上六年級，學習成績不錯，有了正常快樂的生活。我問他如果現在有更好的條件讓他到外面上學，他愿意走嗎。他回答說不愿意，因為他是這兒最大的男孩。這兒的男孩子都和他關系很好，也都很聽他的話。兒童村里除了郭爺爺，就是他在“調教”這幫淘氣包，他一走就全亂套了。

他現在一年可以見媽媽兩三次，這些時候他除了見到媽媽，還可以看看西安。不過他告訴我他不喜歡西安，或許因為這里是關押他媽媽的地方，也可能他不習慣這里的繁華。與這里的其他孩子不同，他對父母沒有一絲的抱怨，他不認為是父母的過錯弄丟了那個幸福的家，對他來說，父母好像是在出差，總有一天，他們一家人還會像原來一樣，只不過遠離那個充滿冷漠的村莊，到另外一個寧靜的小城市，繼續平凡但幸福的生活。這就是他眼中的幸福。

[下午3：20 惜別]我們結束了今天的談話。我送給他事先準備好的禮物，我最喜歡的作家——三毛的一本書；他也送了我一份禮物——兩顆彈球。臨行前，我握了他的手，很熱；而我的手卻冰涼。我一下明白，他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不加任何的美化和修飾，既純粹又殘酷，真實的生活教給他們最樸素最深刻的道理。而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獨生子女，卻陶醉在空中樓閣，得意洋洋地做著井底之蛙。我想起了一句話：磨難是上天賜予的最好的禮物。

[下午4：00 未來]我們離開了兒童村。

第二天我們依舊會恢復往常的生活：忙著上學，忙著考試，忙著看書，忙著睡覺忙著玩。他們也會和我們一樣繼續著自己的日子。對于我來說，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莫名其妙抱怨生活的時候，會想起這一天，它會提醒我：有一些看似很不幸的孩子生活得更健康、更快樂、更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