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個膽小的人,害怕生病,而且怕得要命。當病痛以另一種形式出現時,它意味著死亡。死亡是什么?一直沒能問過身邊的人。那樣做只會讓人嚇一跳,然后自己也嚇一跳。
小時候時常想著自己哪一天死了,父母抱頭痛哭。我的靈魂與肉體分離,飄游在自己的靈堂前。我看到母親無聲地淌著淚,父親在一旁木然無語,深深地沉浸在失女的哀痛中。那一刻我忽然發現了他們的愛,不由得也落下淚來。
我揣著擔憂小心地走過了童年。我很高興自己沒有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候死掉。那意味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不會輕易死去,因為那個時候我已有足夠的強壯來抵抗死亡。我這么想著,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三毛。我驚訝地看到她終日心神不寧,憂慮萬千,她擔心死亡哪一天找上了她,那時荷西將痛不欲生。可事情卻完全顛倒過來。那一天,三毛哭倒在荷西墳前。
世界原來可以這樣,我抱著三毛的書沉沉地想了一天。放下書的時候,我內心平靜。那天,死亡的陰影退去了,我好好地把家人看過一遍,心滿意足地睡了。隨后,我開始了自己的成長。
生活可以很平靜地重復下去,我還是可以很快樂,我驕傲地擁有一段燦爛地令陽光汗顏的年輕時光。
然而,年輕的時光里有一塊閃亮的黑斑,向四周輻射著黑色的光芒。我沒發現,或許是我不愿意發現。可黑色迅速地蔓延開,我睜開眼睛慘痛地看著它。
“外婆病了。”媽媽壓低了聲音告訴我。
“什么。”
“是肝癌,晚期。”
“幾時知道的?”我發覺自己在劇烈地顫抖。
“20天前。”媽說。
我呆在學校里為考試成績落淚時,外婆從醫院里領走了她的死亡判決書。我20天沒回家了。
這,又意味著什么——
外婆這時已住院了。
第二個星期回家時,我得知外婆出院搬回家住了。她的積蓄差不多耗盡了。大舅和小舅猶豫著,一直在逃避著什么,爸說他倆一分錢也沒出。大舅的兒子胃穿孔,正在治療。大舅媽去幫外婆求了簽,算命,說是命中劫難。“別治了。”舅媽找到了借口,心安理得地繼續她的生活。他們嘰里呱啦地討論著醫不醫的問題時,我正在學校里和同學爭論著給白血病人捐資的問題。
“因為他們對世界沒有價值了,一個包袱累贅?”
“死了干脆,不用給親人帶來負擔,背上債務?”
外婆不去看病了。她呆在家里,或是去寺廟念經。外公則每天上山挖草藥,洗了熬成湯。媽這樣對我說時我大哭起來。這里的破山丘上怎么會有草藥!當時我瞥見母親眼里的一絲冷淡,我只是覺得心沉了下去。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無能為力。
這以后我每個星期都回家,從爸媽那了解外婆的近況。我一直沒去看她,我在躲避著什么,表弟還在治療,他的中考取消了。
“你大舅的兒子現在在上海治療。”我到家時爸沉著臉說。
“有這么嚴重嗎?”我放下書包。
“很有可能是胃癌。”他說。
世界怎么會這樣。
“你外婆又住院了。”
我打算去看她。
死亡在她的身上投下陰影,在時光里化開,從斑駁的一點蕩漾開直至她全身。然后,在某一天的早晨,她的雙眼褪去了光彩。在這期間她還需要不斷住院出院住院,再出院再住院,在兒子唾沫橫飛的爭吵聲中耗著自己的生命。金錢的碎末掉進她的眼里,深深刺痛了她,舅舅為了錢甘愿死了母親,為了兒子甘愿賣了房子。
我站在他們爭吵的圈外默默注視著發生的事。外婆和外公呆在醫院里看著生命的后花園漸漸荒蕪。他們孤零零地等著什么,盼著什么,可終究什么也不會發生。
我看著她的雙眼,那里面沒有悲哀,只有一種灰色的固執。她固執地向命運妥協,或者說是放棄。她決定出院。
我發現自己哭了,回來時,寫些東西,我的淚落在紙上,化成無力的字印。我對此惟一能做的卻是遠遠地躲開,然后在角落里落些無足輕重的淚,寫著毫無價值的字,哭悼一番。
那天姐姐回來時問我外婆哪去了,我對她說讓死神拖走了,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甚至都沒上前攔一下。外婆很快就不見了。隨后的口子里,死神狂笑著坐在陰間收著我們燒過去的紙錢。
2003年7月14日,外婆病逝。
2003年7月13日,大舅的兒子再度病發送往上海治療。
姐問我心里難過不難過時,我搖了搖頭。她說你怎么可以這么冷酷。是啊,我的心冷了我眼里淚的溫度到了冰點,所以淚結成冰不會流出來了。我真的不難過,一點也不。舅舅阿姨們心里很難過,所以他們正在外婆的床榻前痛哭。
我的故事說完了,我希望我抬起頭時你告訴我還可學會堅強。然后上帝真的收回了憂傷,然后,我轉過頭時看見窗外的枝頭上停駐著一段陽光,閃亮的淚珠里折射著清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