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橋
它們退休了。危橋。被虛置在平原,每一個新的角落。水泥漸漸腐壞,鳥糞越積越高,種子越埋越深。長脖子草開始從它的臉蛋上往天上長。
牙根上鉆出的一棵幼年椿樹,不知什么時候攀援了一條野生的藤蔓。夕陽的光輝順著它一點一點伸進暮黑。村子里,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它的下面燒過垃圾。
一條多余的路上,一位瞎了眼的老人,每天都在橋上禱告。無人知曉他禱告什么,他的子女早年全都夭折。這個孤獨的老人,他每天順著一縷夕陽的昏熱,對著椿樹日復一日,喃喃自語。有一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在老人禱告的過程中,橋塌了。老人,橋,椿樹,還有夕陽,一切的一切,都中止了。
我曾在橋邊撿起過一枚硬幣,亮閃閃的反光讓我睜不開眼。曹拉爺爺脖子上的皺紋還是老樣子,沒有起色。風把一棵晚年的柳樹刮倒了。河床上的波沒有被石塊和瓦片破壞。危橋,我曾打著噴嚏吃過一口腐敗的面包。畜牲照樣通過。騎摩托車的禿驢,沒有因為它不堪重負的小腹而放慢速度。
放學的孩子在它的身上撒尿。造作的狗在它的臉上性交。危橋,有什么理由不讓一塊賴皮來攔路打劫。淋病廣告,疏通管道,繼續往它的鼻子上張貼。乞丐繼續在它的子宮外圍睡覺。清潔工繼續掃除落葉。
樂隊
盲人歌手啊,大媽的年紀,卻在執著地唱,小城故事。這事件發生在上個周末的下午。我在安亭一帶的老街上抽煙,看女人。同她們邂逅了,她們那時候正在轉口的露天廣場上,吸引了一大批四肢沒地方放的群眾。樂隊的成員共有五人。一個敲鼓的,瞎子。一個彈吉他的,瞎子。一個彈電子琴的,也是瞎子。還有一個是吹竽的,這個樂器有點怪,吹它的家伙有點胖,個子也很野蠻,吹得不倫不類,我懷疑他是在扮演一個類似于南郭先生的角色。不過我在小人書上見過南郭,比他單薄。一九八一年版本。我哥哥把它丟在鄉下,失蹤了。
民工
這屋于是怎么建起來的。一雙破鞋就晾在他的外面。沒有玻璃的窗戶暫時被塑料泡沫覆蓋。這位從大棚里搬過來的大媽正在門口納鞋底,一只并不討厭的狗正在舔她的腳。孩子正在磚墻上喜洋洋地練習粉筆字。大伯正在木棍子床上睡覺。一只不曉得事的蜜蜂未經許可,騷擾著他。陽光從每一塊磚縫里往屋子里射。風沒有來,要是來了,也沒關系,這個縫進來,那個縫出去,一路平安。
背影
整齊的背影,一個排,三條漢子,三個姑娘,逆光的輪廓使他們堅硬地在西街上向前。灼烈的陽光把她們的緊繃的胸脯和乳房曬得滾燙。臉像爛蘋果一樣。一個賣草莓的老頭子一直盯著她們看,他的籃子里草莓剩得不多了。
第一個姑娘的屁股很小,燈芯絨的料子下垂。第二個姑娘的屁股很小,牛仔褲的料子下垂。第三個姑娘的屁股很小,一條過時的裙子下垂。第一個漢子腦袋很大,一頭長發。第二個漢子腦袋很大,一頭瘡疤。第三個漢子腦袋很大,他回了次頭,一口暴牙。
屠宰場
惡奧的屠宰場,在公路的轉角處度過了它的周歲生日。兩條吃膩了爛腸子的狗在門口不停地吠叫。還是那幾個忙碌不停的工人,還是那幾頭即將或已經上過斷頭臺的豬。一籃子一籃子的裸體肉雞,被凌遲,師傅們正在分解他們的爪子,腸子,膀子,肝,肺,菌。沒有賣上價錢的尸首已經開始腐爛。
絞刑架上一只沒有斃命的鵝還在掙扎。
讓雨不停地下吧
悶,確實有些悶。六點的時候(傍晚)我就在床上睡著了。沒有風,也沒有蚊子,也沒有做夢,我就那樣睡著了。新聞在播,電視主持的聲音一直穿過了我的一個完整的睡眠,等我醒來,新聞的內容是:一個身上綁著炸藥的癮君子在一間關著他父母的屋子里痛哭流涕,屋外幾十名持槍警察在高聲勸導,切換了一個鏡頭,電視上,忽然那個癮君子沖了出來,在門口他正要引爆炸藥!然后電視上就“呼,呼”響了兩槍,警察把他斃了。警察把他斃了,這是八點四十左右的新聞。我抬起頭,這時電視已經開始在播一輛超載卡車了。我去了趟廁所,在我排出尿液的時間里,外面一片黑暗,對岸的水灘里,青蛙在叫。水灘那頭的公路上一個微小的紅色圓點正在S形的軌道上爬行著。我抽了一根煙,我把煙灰撣在手上,我捏了捏煙灰,很細的粉末。我在想,接下來我要做點什么呢。原本我是打算一直睡著的,睡到明展兩點,看一場球賽(葡萄牙VS英格蘭),但是現在我忽然對這場球賽沒了興致。我打開風扇,扇葉里吹出一陣涼爽的風,這時,遠處的鄰居老張開始咳嗽了。老張的咳嗽開始時是緩慢的,像風在吹一扇沒有關緊的門,漸漸可能是風大了,或者是門太松了,咳嗽聲在不停地加速著,越來越劇烈。
順著他的咳嗽,我胡亂想了點往事,在故鄉有一年同樣是一個鄰居老張的咳嗽引來了幾天后他的死亡。我這人對別人的死亡向來是冷漠的,死亡有什么不好呢,老張的咳嗽難聽死了,早點死吧,互相平安。抽完了這根煙,我的屋子里就只剩下風扇的動靜了。風扇吹出的風多么優雅,有時我躺在它的下面會做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山坡的草場上,草葉刮著我的臉,卷毛犬在腳下喘著粗氣。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一邊想著一邊擰開音樂,一段節奏緩慢的樂聲,有悠揚的長笛和退的遙遠的鼓。
聽著聽著,窗外下起了大雨。
讓雨不停地下吧。這是一個多么好的主意,我越想越得意,我還微笑了起來,我是一個多么喜歡雨水的人,雨水同黑夜一樣,覆蓋了一切事物的表象,賦予它們詩的形式。
在我們的觸覺中,表象的事物是固定的,缺乏彈性,缺乏冗長的句式,而雨水就好像是圣母的手,虔誠的教徒們齊聲頌道阿門。
阿門。無數次我沉浸在這樣的祈禱聲中不能自拔。我是一個憂郁的人。這是一種假設。
我知道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假設,因為我這個人是不虔誠的,我的骨頭里長滿了刺。
工業園的道路
多么寂靜,多么空曠的道路,午夜十二點,我的破車子在一片蛙聲中向前碾進。前一天,同樣是在這條道路上,雨水在黑暗中流進了我的胃。后一天,同樣是在這條道路上,我放了一把野火,一直燒到第二日黎明。但是現在我只是在這片寂靜中推著舊車在走,日本人的工廠還沒有建好,民工們,很久沒有過性生活的民工們已經睡了,這一帶也沒有豎起路燈,路燈是為以后的廉價工人們散步豎的,那時候,工人C和工人D已經開始戀愛,戀愛中的兩頭蝸牛。
現在,在這條道路上,這樣的寂靜,我在想,我到什么時候能走出去。
尋人
劉銀風,女,36歲(1米70左右,假名楊麗英)我的親媽媽,你去哪里了!
你走以后爸爸已經調到質檢科工作,為了你,爸爸,我,三姨整天抱頭痛哭,為了你,我現已棄學,在參加服裝培訓后,已被大隆和三利兩個服裝廠招工,但爸爸不讓我去。媽媽呀,都說我又帥又聰明,可是我的母愛哪里去了?也有一些喜訊,媽媽,我轉氨酶由原來的41已經下降到23,和平常人一樣,“+”號中剩下一個,每天服六次的藥。我很聽爸爸的話,自己獨自一人到南匯檢查,醫生說照這樣下去,我會出現奇跡的,其實在你走以前,我就預感到自己會好轉的。更值得驚喜的是,在南匯福利彩票發行中,我跟著三姨父去摸獎,我摸到了一萬元的大獎。現在正向20萬元人圍賽沖刺。媽媽呀,為了你可憐的兒子,請給我們一個電話好嗎?或把我接到你的身邊,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呀!我劉俊哥的電話是13132098×××你可憐的兒子李巢 二00四年五月四日夜另外望好心的人們見到后速撥 681709××或681705××找李武栓聯系 (本人定會重謝)。
還要活多久
我對疾病越來越沒有辦法了。在鄉下,每隔幾日的危險信號,讓我更怕去見一個熟人。在終日不能進食的日子里,詛咒的聲音更親切了。把我從福爾馬林的標本瓶里撈起來/讓我跋涉在這條充滿燒餅味的路上/把我腦袋勺后的那根通氣管拔掉/讓它變成柔軟的繼續躺在我咽部/讓這部人力車牽引我到外科大夫家/讓他奶奶的看看我腹股溝下的青煙/讓我再見一次你——大夫我要找回我的左股、左腿、左肋、左手、左肺、右派的爹。
兩條金魚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著,它們已經在我的室內活到了第三個月。多么危險,今天早上,我差點把它們捏死了,那時候,持續不停的咳嗽讓我無法忍受。我躺在床上,覺得生活是多么陰暗,以前外面蛐蛐的叫聲會讓我翻起一些童年回憶,但是現在它們卻像鋸條一樣鋸碎了我對生活的信心。所有的都無關緊要了。
還要活多久?戈麥斯一轉身,打進了一個多么漂亮的球。在鄉下,這一天又在我舌頭上打轉了。前日我和顧在百文聊天,聊到最后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能說話了,臨別時顧送給我兩張電影碟,一部是《黑暗中的舞者》,一部是《放大》。
還要活多久?我貼著床,希望自己能睡進去,進入另一個世界,任憑天花板上兩只轟炸機般的蚊子盤旋。
蚊子在盤旋,窗外,鄰居的貓在叫春。
沁涼之秋
在這安靜的夜,我又獨自走到原野,在杉樹林里,明亮的月光打軟了我的步伐,我坐下來,在一塊玉米地的前方,我習慣性地打開煙盒。一年又一年,我不斷重復著這個動作,熏黃的手指上我看到它帶著略許顫抖。十年前我在故鄉河邊擺弄這個動作時我還能吹起響亮的口哨。
秋天使這個新年很快萎縮下來,我低垂著頭,腦子里忽然閃現出一株向日葵,它被農民砍倒在地。農民,在這樣的夜晚還沒有開始睡眠,當然,他們也不關心奧運會,他們的眼神在兩集肥皂劇中逐漸黯淡下來,并很快堆滿眼屎。再等等,等我抽完這根煙,他們就會抱緊妻子和這一天的疲憊睡熟。
我還在這兒坐著,寬闊的天空只有月亮,暗灰的地平線上是幾株嫩小的玉米葉子,它們會在冬天來臨之前發育飽滿。去年的時候我曾遇見過幾個流浪漢在這兒偷吃棒子。我也偷過,那是一份甘美的食物,以至于今天我還能反芻得香味來。
秋夜的原野留在心里的永是夢境。當我靜悄悄地走過一個池塘,我看見有很多習慣夜生活的魚在水面上跳個不停,而在不遠處,一葉木舟順著微風在蕩漾,漁民的一間小屋因為沒有犬吠估計主人外出不歸了。我喜歡在這時候俯下身子,親手撫摸一下這水,那樣沁涼!
在河邊
以前,我們就這樣在河邊靜靜地坐著。我們不打算回家。我們打算坐到黃昏,然后躺著。在河邊,什么也沒有,只有我們不打算說話的嘴。
我們躺著,也是坐著,我們坐在自己的身上,坐在下滑的空氣里,坐在不衰竭的時間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船過來,更沒有一只經過的鳥播撒:一粒鳥糞。
到了夜里,星星也在靜靜地坐著,它們坐在我們的頭頂上,它們是打算坐到黎明的。我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你的胃,問你,你搖搖頭,于是我們就繼續,繼續坐在那兒。
孩子們,也許你們忘了,你們的父母曾經坐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廢水塘,上一年,電廠的工人在這里謀殺了一個少婦,那少婦個頭很矮,有著男人們極其厭惡的狐臭,這個電廠的工人原本是打算強暴她的,后來就因為這個把她草草殺了,弄得河邊一片狼藉。少婦的尸體和死豬一起漂在河面上,幾天之后,十里八鄉的爬行動物,鳥,昆蟲和細菌,匆匆趕來,它們迅速分解了她們的肉體。骯臟的日子有如一個紳士吞食了一團糞便。
孩子們,自由的孩子們,也許你們忘了,你們的父母作過的田園詩還未發表就燒成了紙錢。臨終的牧師機械地行走。牧師的嘴唇在他們的亡魂中如同魔幻。
阿門。所有的季節現在都閉上了眼睛。
霧中的風景
在一片霧中——微弱的曖昧的車輪糾纏——河埂上,依次走過——大家的影子。這時候,我在注視:一塊沼澤。一塊結了冰的,厚的,沒有張開嘴唇的沼澤。冬天,偶然跨過河的人們遺下的腳印擦不去了——大地伸出了一條寬闊的腿,緩慢地向前——迷惘的時間中,只有冒險,冒險的日子、眼神和緩慢的心,還在經歷一些旅行。
一個農夫,已經開始種植。也許他只是在刨土。他戴著帽子。他站在田間——可我感覺他是坐在那兒——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在霧中,可以漂浮。因此農夫,現在,他也許是懸浮著的,在時間之中,泥土之上——在他的身后,一塊熄滅的草垛,剛剛經歷一場露水——狗,一只鄉間的狗,舉起了它的后腿,尿的溫度在霧水中升騰。鄉村的杉樹,在霧的透視線中模糊了下去。
孩子上了早學,在高速公路的橋下行走,轟鳴的水泥板和被分解的汽車尾燈,他早已習慣;在他那稍顯倦怠的視線中——>一盞新置的廣告燈箱,正在一步一步靠近,刺激著他的睡意;在近處,他停下車身,“波爾蒙內衣”——>一個臀部裸露的女模,側身挽起她隆起的胸乳,胸乳之上,一個商人,正在給她量制尺寸——孩子,咽了一下口水——商人戴著老花鏡——后面——這時另一個馬上就要擦他而過的少年歪著脖子為他吹了一記嘹亮的口哨——他轉過頭來,龜裂的嘴唇上,一縷鼻息輕輕上揚。
兩個從外地過來的民工,現在開始在橋下烤火。沒有風,只有晦澀的霧在火焰之上。兩個工人是在這里鋪路的,他們從山東來,為紹興的老板做活。他們各自戴著一頂北方的破舊帽子,個子高點兒的現在開始抽煙,一邊抽一邊咳嗽。那邊,該來的車還沒有來。
現在鄉間。霧中的野兔在湖邊跳著。麻雀在枯枝上跳著。——它們跳來跳去,如同高音喇叭里,廣播站的中年播音員,咬字清晰的音節——從城市跳到鄉村——然后又在鄉村濃密的霧中一點一點消失。在時光的纜線和波段內,沒有分別:生命麻木不仁。青春毅然旁落。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
這一年,我在一座寂靜的車站出現了。沒有一輛車子發出。也沒有一個乘客遠行。車站前方的廣場上,人們正在白霧中穿行,小小的桑塔納,小小的馬自達,以及中國三輪,民間腳踏,還有單行的人,他們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前到后,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不停地走著。他們正沿著這個微妙的早晨向前滑去。
我設想廣場中央的噴泉從霧中涌起來:臨終的大爺們繼續在這兒猜拳,新識的情侶們繼續在這兒蜜談,警察,人民警察們繼續驅趕著——流浪漢。
這些流浪漢,也許他們的食指上還夾著香煙屁股,他們側對著身后石雕輕巧地放屁,在有霧的日子,他們似乎不愿意展開自己滑稽的乞討。他們生活的奢望也許就是現在這樣,一臉自由——從地上拾起甜餅,打發一天的時光。 我想起一個悲觀的人: 歷史——腦筋中的迷霧——他看到人們,消極抵抗。 掙扎——人們的眼神——于他來說——黯淡。無光。 我想起妹妹:
我的妹妹在這一年的霧中愛上了一個漢子。漢子那天赤著膀子,手上拎著兩壺開水,一邊沖著她微笑,一邊鼓起他飽滿的二頭肌——我的妹夫,一個熱愛運動的流氓,俘獲了她的一顆柔軟的心——知識女性發育不良的乳房,被他緊緊捏住。發出荷爾蒙迷霧一般的芳香。我的妹妹同樣也是在這一年的霧中學會了抽煙。糊涂的光線,一點一點噬盡她臉上的鮮艷——細小的斑紋爬上了她的眼角。現在,她正對著窗前玻璃上的水珠發愣——液滴,一點一點在滑落。
現在,現在我看見它又緩緩地滑進我思緒中的沼澤。
沼澤——我的思緒——望著城市軌道上運行的列車,我又回到了鄉間——那一排一排的腳印——在霧中,向前——似乎,它們永遠也走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