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發生的一幕,鎮政府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那天是星期五,星期五下午是鎮政府固定的學習時間,已經好幾年了,雷打不動。鎮政府的所有人其實早就習慣了在每個星期五的下午懶慵慵地擠坐在一起,聽鎮領導無精打采地念一些報紙上的文章或縣里發來的文件。這樣的學習就像一輛長途顛簸的大馬車,車上的人隨波逐流,疲憊而懈怠,越往后走,越昏昏欲睡,永遠也無法振作起來。鎮政府的學習總是由副鎮長劉大旺組織。劉大旺是川北人,一口濃重的川北口音跟隨他奉南闖北,非但沒有絲毫的變化,反而日漸高亢和亮堂,越發富有感染力。劉大旺文化不高,初中畢業就去東北當兵,雖然在部隊轉了干當上了營聯軍官,但文化的修養畢竟還缺乏火候,所以他在組織大家學習時往往會犯一些低級幼稚的錯誤,比如念文件的時候經常念錯字別字,把大家逗得啼笑皆非。不過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也厭倦了,權當昏昏然中的一劑清醒劑,提神而已。
那天是立冬后的第—個星期五。周末,空氣中已經有了一種凜冽和寒冷的感覺。這樣的氣候坐在陰冷空曠的會議室里學習,顯然是活受罪,也影響學習質量。于是大家一致提議到鎮政府辦公大樓前的草坪上去組織學習,這樣既可以沐浴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也便于大家集中精力領會學習精神,實在是兩全齊美。這個提議果然得到了劉大旺的贊同,他率先搬出一張藤椅放在草坪的中央,懷揣一大疊文件,戴上老花眼鏡,等待大家的洗耳恭聽。
那災的陽兆的確非常好,黃澄澄的,像一盆打碎酌雞蛋。大家坐在草坪上,突然有了一種新鮮感,個個都一反常態,顯得精神煥發,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劉大旺,須臾也不肯挪開。
那一幕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這個時候從鎮政府大門口進來一輛車,一輛黑色的桑塔那。這輛灰撲撲的陳舊不堪的車在鎮上也算得上標志性的東西了,它是鎮政府去年花三萬塊錢從一家倒閉的化工廠里買來的。鎮長黃興舟是這輛車的主要使用者,換句話說,它幾乎就是黃鎮長的專車。平時黃興舟坐著它在鎮上風馳電掣般駛來駛去的時候,總會惹來眾多羨慕的目光。因為鎮上的人都知道,鎮黨委書記坐的也不過是輛北京2020,黃鎮長的這輛車雖然舊了點兒,但畢竟品牌立在那兒。當今社會就是這樣,品一慣,看見這輛車就等于看見了黃鎮長本人,需要找黃鎮長的肘候,專習致志找到這輛車就行了。
桑塔那緩緩駛進鎮政府的大門,黃鎮長還未等車停穩就從車里鉆了出來,大家的目光一齊投向黃鎮長。但是黃鎮長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大家,他用心不在焉的目光匆匆掃視了一下四周,便徑直朝辦公大樓里走去了。黃鎮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了二樓,然后又徑直走進了二樓左邊的廁所里。看上去,黃鎮長有些步履慌亂。
這一瞬間,有人發出了一聲尖叫,細細的,如一節竹子被擠破了。立即又有人嚷嚷起來,甚至有人從草坪上站起來,朝黃鎮長揮手,想提醒他。因為大家都知道,黃鎮長人錯廁了,他鉆進了女廁所。但是一切都晚了,黃鎮長已經像一陣風似地鉆了進去。
鎮政府辦公大樓里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廁所,均在二樓,男廁在右邊,女廁在左邊。入錯廁的事在這里還是第一次發生,黃鎮長是個精明人,居然糊里糊涂鉆錯了廁所,真讓大家頗感意外和難堪。
大家還沒有從驚愕狀態中緩過氣來時,更為蹊蹺和難堪的事情緊接著又發生了。就在黃鎮長剛剛進去不到半分鐘,女廁所里突然傳出兩聲撕心裂肺的驚叫,是女人的聲音,就像曠野中驟然傳來的一聲槍響,令人顫栗。
這時,大家看見女廁所里居然猛沖出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來,她仍舊使足所有的力氣驚叫著,兩手緊緊地護在腰間,像是在拽著褲帶,邊驚叫還邊大聲罵著,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流氓!你怎么這樣下流無恥!
一瞬間,大家都齊刷刷地從草坪上站了起來,學習的興致蕩然無存。就連劉大旺也摘下老花眼鏡,丟開手里的文件,扭過頭朝二樓望去。
大家很快就看清了,那個從女廁所里驚叫著沖出來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鎮上的婦聯主席汪紅梅。汪紅梅剛才還坐在草坪上聽劉大旺念文件,怎么又從女廁所里沖了出來?她什么時候溜進去的,在場的很多人實在沒有留意。
汪紅梅一路小跑著從二樓下來,臉上帶著驚魂未定和怒不可遏的表情,嘴里的驚叫雖然停止了,但罵聲還是不斷。
學習的秩序在這個時候完全亂了,有幾個女人跑了過去,攔在汪紅梅面前,拉住她的手,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但是汪紅梅仍然無法平靜下來,她開始哭,嗡嗡地哭,仿佛千萬只蒼蠅在頭上盤旋。
劉大旺走過去了。作為副鎮長,此時此刻站出來平息事態,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劉大旺從圍住汪紅梅的女人中擠開一條縫,站到汪紅梅面前,壓低嗓門對她說,冷靜些,冷靜些,有什么事好好講嘛,不要這個樣子……
大約過了一分鐘,黃鎮長才從女廁所里緩緩走出來。他顯然已經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站在二樓走廊上,望著樓下亂哄哄的人群,嘆了口氣,表情有些無奈,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汪紅梅側身看到了樓上站著的黃鎮長,突然間,她的哭聲變得尖厲起來,像一把刀子在大家的胸腔里亂戳。她不顧人們的勸阻,沖出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出鎮政府大門外去了。
黃鎮長過了好一陣子才從二樓走下來,走到大家中間。人們都不好正視黃鎮長,目光變得躲躲閃閃。黃鎮長說,其實并沒有發生什么,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今天中午我只是多喝了幾杯,多喝了幾杯之后人就失去方位感了,僅此而已。
大家當然是相信黃鎮長的,人在多喝了酒的狀態下往往會變得飄逸甚至不拘小節,這幾乎就是常識問題。大家于是開始注意黃鎮長的臉,黃鎮長的臉果然紅撲撲的,像早上的太陽。這不是羞澀所致,而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因為大家已經聞到了從黃鎮長身上散發出來的白酒的味道,很濃烈的白酒的味道。
人群中還是劉大旺第一個發言,他說,黃鎮長!這算什么事兒,這壓根兒就算不了什么,純粹是一場誤會,一場小小的誤會,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呀!汪紅梅那邊,由我們大家來做工作。
人群中有許多人開始附和,鬧嚷嚷的,都在勸黃鎮長別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都說是汪紅梅誤解了,她在氣頭上,過幾個小時就會好的。
黃鎮長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他叫駕駛員從車里拿出他的皮夾子,習慣性地朝腋下一夾,便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來福到鎮政府鬧事的時間是下午四點正,這時距離汪紅梅跌跌撞撞跑出鎮政府大門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個小時。來福是汪紅梅的丈夫,在鎮上做羊皮生意,長得五大三粗,渾身的肌肉緊繃繃的,有點像打成卷的金屬。
來福是一個人來的,沒有汪紅梅的影子。來福一跨進鎮政府的大門就開始吼叫,黃興舟!黃興舟!你這個流氓鎮長,有膽量就站到爺爺面前來,看爺爺不把你的卵子割了……
來福邊吼叫著邊朝二樓黃鎮長的辦公室沖去,鎮政府里的氣氛又一次變得緊張起來。劉大旺和大家還在草坪上學習文件,見來福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大家的警惕性一下子就上來了。還是劉大旺沖在前面,他領著大家擋住了來福的去路,任憑來福如何沖撞,就是突不過去。
來福說,為什么攔住我?干你們屁事!
劉大旺說,有什么話好好說嘛!不要這樣沖動。
來福說,這樣的流氓鎮長一日不除,我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寧。
劉大旺說,來福你誤會了,汪紅梅她也誤會了。
來福說,你少為他打掩護,這口氣老子咽不下去。
劉大旺說,剛才我們大家都在現場,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證明,黃鎮長他根本就不是那種人,這純粹是一場誤會。
人群里一下子嘈雜起來,人們開始七嘴八舌規勸來福,要他緩和緩和情緒,多動動腦子,不要干傻事。
這時黃鎮長出現在二樓走廊上,他顯得理直氣壯,既然理直氣壯,就不會做縮頭烏龜。他雙手叉腰,對著樓下來福吼道,來福!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少在這里撒野,干擾政府的工作,不然本鎮長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來福哪里肯低頭,一見黃鎮長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他便分外氣憤,所有的怒氣直往腦門上涌。來福墊起腳跟朝黃鎮長揮了一個中指,罵道,黃興舟!大白天你也敢調戲爺爺的女人,你真是色膽包天,爺爺今天要把你時卵子割來喂狗。
黃鎮長吼道,來福!你這個蠻夫!休要借題發揮,我黌興舟再不要臉也不會看上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就是脫了褲子擺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要的…
來福的嘴里發出一聲沉悶的咆哮,他試圖沖過攔住他的人群,接近黃鎮長,但沒有成功,劉大旺甚至用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來福說,黃興舟!爺爺今天給你—百個膽,你敢站在他爺面前來,就是英雄好漢。
黃鎮長說,你這種小人,不配跟本鎮長站在一起。
來福又一次熱血沸騰了,又一次沖擊他面前的人群,但還是沒有成功。
劉大旺扯住來福的衣袖說,你先回去吧,不要再鬧下去了,這樣附是去對你不會有好處的。
來福突然把所有的怒氣轉向了劉大旺,他使勁甩開劉大旺的手,叫道,劉大旺!你這個孬種!少在這里裝好人,你不舔黃興舟的臟屁股,哪來的副鎮長當?
這句話使所有的人啞然了,它仿佛觸動了人們的某根敏感的神經、使大家變得緊張起來?陷入了某種復雜的沉思之中。
前一陣子,鎮上的確流傳過一種說法。說是去年鎮政府換屆的時候,縣委確定的副鎮長人選當中本來有汪紅梅,而沒有劉大旺。縣委組織部來鎮上考察人選的時候,也把汪紅梅作為重點考察對象予以了關注,還搞了民主測評,據說汪紅梅得了不少的支持票。但最后的結果卻出人意料,換屆選舉時縣委的提名當中根本就沒有汪紅梅的名字,而劉大旺的名字則赫然寫在其中。這當中的原因傳言很多,其中有兩個版本比較權威,一是說鎮長黃興舟一向鄙視汪紅梅的工作能力,是他力薦劉大旺當副鎮長而把汪紅梅拉下馬的,甚至有人說是黃興舟以辭職相挾,逼著縣委作出的決定。另一種說法是,現任分管組織人事的縣委副書記羅躍是劉大旺在部隊當兵時的戰友,劉大旺正是在關鍵的時候動用了這層關系,所以才水到渠成當上了副鎮長。不管這些說法孰是孰非,有一點鎮上的人卻是看得明白的,就是在鎮政府換屆結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汪紅梅都表現得情緒低落。還有不少人看見過汪紅梅在黃興舟面前翻白眼,吐唾沫。
不知是誰給鎮派出所的人打了電話,鎮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就到了。民警們聽了起事的原因,都禁不住掩面而笑。他們很快制止住了來福,把來福勸出了鎮政府。來福要求民警們按流氓罪處罰黃鎮長,民警說要等事情調查清楚后才能作出結論。民警們找到了黃鎮長,黃鎮長平靜地伏案書寫著什么,頭也懶得抬。黃興舟畢竟是一鎮之長,必要的氣質和威嚴感還是要保留幾分的。
民警說,黃鎮長,對不起!打擾你一下。
黃鎮長說,有什么事簡短一點說,我很忙。
民警說,就剛才那件事。
黃鎮長說,如果是剛才那件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民警說,黃鎮長,就幾分鐘。
黃鎮長說,實在對不起,我沒有時間再糾纏這件事了。
民警說,黃鎮長,我們這是執行公務。
黃鎮長說,我現在干的也是公務。
說完,黃鎮長站起來,朝室外揮了揮手,把民警們請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民警們走下樓來,正碰見劉大旺。劉大旺對他們說,這是汪紅梅兩口子泄私憤,借題發揮、蓄意報復。其實這完全就是小事一樁。
民警問劉大旺,當時你在現場嗎?
劉大旺說,不但我在,當時鎮政府的幾十個人都在現場,黃鎮長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呢?
接著,劉大旺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描述了一遍,末了,他還對民警說,今天中午是因為縣上的一個計生工作考核小組到鎮上來,由于怕一票否決,黃鎮長才硬著頭皮去陪酒的。黃鎮長平時不勝酒力,大概是多喝了幾杯,所以才鬧出這點喜劇來,小事一樁,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知是汪紅梅還是其他人舉報,縣紀委的人是在事發后的一周到鎮上來的,紀委的同志找遍了鎮上所有該找的人。他們的談話很秘密,不上門找人,而是在鎮上的一家簡陋的旅社里住下,傳喚他們要找的對象到旅社來談話。這其中既包括黃興舟,也包括劉大旺、汪紅梅和來福,還有那天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調查取證的民警。
縣紀委的人一走,傳聞立即在鎮上散布開了,說黃興舟的烏紗帽這回丟定了,縣委要重新派人來接替他的鎮長職務。因為這次縣紀委的調查挖出了黃的許多問題,一是那天在女廁所里他真的趁著酒性對汪紅梅動手動腳了,不然汪紅梅怎么會大喊大叫呢?二是黃任鎮長以來鎮上的公款吃喝風蔓延,在鎮上的所有飯館幾乎都有黃興舟親手打下的欠條,累計已達數十萬元之多,還說隨著黃興舟的倒臺,劉大旺也是官位難保,因為劉大旺一直是黃興舟的忠實追隨者,他成為殉葬品也就不足為奇了。而隨著劉大旺的隱退,汪紅梅很快就要當上她夢寐以求的副鎮長了。
很快,這樣的傳聞中的部分內容得到了證實,一個月后,黃興舟果然不再擔任鎮長職務了,但也沒有丟掉烏紗帽,而是調到一個更加偏僻的鄉任黨委書記。汪紅梅當上了副鎮長,鎮長職務并非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由上面派來,而是由劉大旺擔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