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畔金沙人
陰春三月的一個早晨,濃濃的烏云籠罩著整個金陽縣城,濃霧下瀝瀝細雨淋濕了一方豐潤的土地,滋潤著奮力破土的小草。盡管小城上不時吹來的風中依然夾雜著一絲絲寒意,但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加緊了忙碌的腳步,而我也懵懵懂懂地擠在人群中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帶著一種對江水的頂禮膜拜和與生俱來的憧憬來到金沙江畔采詩。到金口河時,眼前豁然亮堂起來,天竟然變晴了,太陽羞澀地露出了半邊臉,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雖說三月春寒未盡,但江畔卻早巳入春了,且酷暑難當。眼望滔滔的金沙江沖刷著一段段殘存的纖夫古道,彎彎的山路與金沙江并排延伸,不知看到過多少次江水的我激動得不知所措,抬頭仰望峭壁凌云的山崖上星羅棋布的白色瓦房,心里不禁擔憂起來,只怕懸懸地緊貼在山崖上的房屋會掉下來,但那只是我的杞人憂天罷了。
已是旭日東升,太陽懶洋洋地照在清澈的江面上,十分奪目耀眼。且不說驚濤拍打著驚濤,駭浪追趕著駭浪的宏偉氣勢,單是山倒映在水中,水不時映射出晃蕩的山影的美麗畫圖就夠讓你感慨萬千了。翻過三坪子村,已不見開闊的世界了,高聳入云的山峰緊挨著山峰,劈頭蓋臉地將金沙江的上空占據了大半,太陽只好從僅剩的一絲山的縫隙里鉆進來,形成一道強列的聚光;把人烤得有氣無力,如同放在烈火上的蒸籠里一樣,汗珠一顆跟著一顆地往下滾落,真想一股腦兒跳進江中洗浴一番。
雖然進入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險地,但時松時緊的心卻變得舒坦起來。因為我知道,前面不遠處便是與長江三峽相媲美的金沙江大峽谷,還有江流蝕鑿山的高高的陡巖下一小片一小片的臺地和丘灣所組合成的景致。
金沙江大峽谷,頗有幾分壯觀,這條幽深的峽谷是中國最出名的熱河谷,金沙江在其懷中像是一條“蠕動的蚯蚓”,然而就是這條“蚯蚓”千年萬年的啃食,才把偌大的幾匹山切割成兩半,河這邊全是懸崖峭壁,陡坡陡坎,連一條拇指粗的溪水都見不著,人們說是鋼火幫硬的公山,而河那邊卻是緩坡小壩,綠蔭覆蓋,擎天的山崖懸吊著一掛掛瀑布,水汪汪的,人們說是風流溫潤的母山。
越野車顛簸著向峽谷深處駛去,一路上很難看到平坦開闊一些的山地,除了大山還是大山。待終于有一塊開闊地,便到了黃角坪。黃角坪的人說,十幾年前這里是草木萋萋、黃沙漫漫,但這里的氣候特別炎熱,適宜各類亞熱帶經濟作物生長,是一塊寶地。金陽縣開始了沿金沙江開發后,人們從高峰、谷德等高寒山區搬來,選擇一塊平坦一些的地盤,在大大小小的亂石堆中選石塊壘房砌舍。而后他們又在縣委、政府的帶領下沿江修筑公路,從高高的山崖上劈巖引來山泉,開拓荒地,修建電站,就這樣有了新的生活。
走出黃角坪,翻越瓜子地便到了紅石倉。紅石倉是一片典型的金沙江大峽谷臺地。江流在山腳上拍岸歡唱,唱著那千年同韻的東去歌。巖上臺地背負著聳入云霄如屏如障的大山。紅石仿佛就是從陡峭的大山腳下逶迤而出,緩緩的坡,緩緩的坎,間或有一、二塊黑黑的巨石傲立,好像記錄江流沖刷峽谷悠遠歷史的大碑。走進村莊,只見一堆又一堆的甘蔗渣,不難看出又是一個豐收年。盡管是早晨,但江邊吹來的風卻十分燙人,車上的水早已喝干了,盼水的心情無法形容,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座破爛的茅草房,迎面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彝族婦女。這位婦女看到我不是本地人,便從頭到腳地把我細細打量一番,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問我,是不是要喝水。她怎么知道我要喝水?心中的疑問不得其解。后來才知道她家早已是一個“驛站”,過往的人口渴了都要到她家找水解渴。日子久了,她也不記得有多少人曾到過她家找水喝,而過往的人也大多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也許聽到陌生人聲音的緣故,躲在棚子里的那條黑狗汪汪地叫起來,女主人用彝語把它罵開后,笑嘻嘻地把我們領進家門。我頓然傻了眼,一個外殼十分破爛的土房,里面居然那么的殷實富足:火塘的正方擱著一個漂亮的糧柜,左方便是高檔的電冰箱,大彩電與VCD、音響配套置放在火塘的后方。女主人也許看出了我的驚訝,便有些羞澀地說:我們這個村我家算是貧窮的了,沒有什么家什。 謙虛的話語中含有幾分喜悅,幾分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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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熱情好客的彝族婦女家,我們得到了水喝,還吃到了甘蔗。走出那個破爛的房屋,已是一個早晨的最后時分。
溜索人與三溜索
太陽高高地掛在額頭上。來到李永強的溜索邊時已是汗流浹背了。這位滿臉黝黑、身強力壯的溜索人正在忙碌著刨豬槽,看到來人,他丟下手中的活跨到門前來迎接。我與他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但更多的話題是溜索的故事。
不一會兒,江那邊傳來喊聲,李永強說一聲“生意來了”,便一躍身跳到機房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聽到一聲轟隆隆的機器聲響,正方形的載人鐵筐已離開了江岸。不到幾分鐘,鐵筐又回來了,載有5個人。我好奇地走向那些溜索過來的人,一問才知他們是到金陽春江鄉來趕場的。一位背著小孩子的婦女告訴我,她是云南大寨鄉人,是帶孩子過來看病的。到本鄉去路遠且醫院不那么好,經常買不到好藥。第一批人還沒有到達,江這邊又有人要溜索到云南。就這樣來來去去,短短的十幾分鐘,李永強就接送了30多人。
眼看200米長的4根鋼繩凌空飛架,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回溜索過江,坐在江邊觀景的我不禁心驚膽戰起來,不知不覺中頸項上沁出了汗水。
看到沒人溜索了,李永強我倆繼續了話題。在采訪中得知,李永強是金陽縣木府鄉龍王廟村人, 2000年他東借西湊找了幾萬元,在金沙江上修了這道溜索。我問他一天收入有多少,性格豪爽的李永強坦誠相告,前幾年錢好找,今年競爭特別大,僅云南磨祖鄉境內就有11座溜索,而四川金陽這方僅溜索就有16道,顧客分散了,生意不如以前。
對于江邊的人來說,溜索也是一種生活。李永強說,搞溜索雖然投資大了,但總比在家里栽包谷種洋芋強得多。他從十幾歲就開始“修地球”,整整“修”了二十幾年,不但沒有“修”出富來,反而越“修”越窮。他不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他愛人是個賢妻良母。他倆口予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一天,每天都日出而作,日落才歸,但有時年景不好連糊口都成問題。兒子女兒讀書后家里的經濟困難日益凸顯,就這事妻子曾發過幾次牢騷,盡管不是刻意的,但他心里很不好受。于是,他提出要到金沙江邊經營溜索的想法。起初,妻子不同意,父母親更是強烈反對。但李永強沒有聽從家人的話,卷起鋪蓋只身來到金沙江畔,開始了溜索人的生活。
溜索是一項復雜的工程,從選地勢、設計、修建到后來的運營,環環相扣,每一環都不能忽視。修這道溜索李永強就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投運后,每天過往的人就有幾百人,生意十分紅火。由于李永強沒有幫手,凡事都要自已擔著,運營三、四年了,李永強很難得回家一次。想家的時候,他就坐在江邊發呆。
因為妻子不在身邊,李永強每天只有自己煮飯吃。有時累得不想煮飯,泡點冷飯充饑就算過了一天。妻子來過一兩次后,看到李永強的生活實在太辛苦,便勸他回家。每每這時,李永強只是以笑搪塞。
在李永強的身上我看到了金沙江邊溜索人的生活,看到了溜索人的堅韌與毅力。有了他們這樣的溜索人,金沙江的上空才有匯聚人類智慧的這道風景,這項創舉。
尋查金沙江上溜索的歷史,找尋金沙江邊人類的足跡,感傷之余有幾分喟嘆。據江邊老人們回憶,至70年代中期,金沙江上連一座簡易的橋梁都沒有,江兩岸的交往僅靠幾只小木船擺渡,每當漲水季節不時發生翻船人亡的悲慘事件。險灘密布的江水像一堵高高的石墻將川滇兩省隔成兩塊天地。于是,江邊人把目光放在金沙江上空,準備開辟一條空中之路。但那時,由于沒有什么牢固的繩索,江邊人只有用竹片扭成繩,再選尸個牢不可破的磐石或在江岸上釘幾根木樁,將竹繩牢牢拴住便是一道溜索。人過江時腰拴一根麻繩固定在竹繩上,懸懸地吊在空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從江面到溜索有上百米的高度,第一次過江溜索的人大多被嚇得全身發抖,即便是經常過江的冬也不免有些提心吊膽。
到了80年代末,鐵絲代替了竹繩,過江方式也有改變,溜索人開始制作木箱哉人,開始啟用了木制滑輪。但由于木制的滑輪粗糙,木箱笨重,溜索的人經常遭遇吊在空中進退不得的危險。然而,不管怎么說,這艱難的啟程給江邊人民帶來了一絲希望,一抹初始的光亮。
到90年代后,金沙江上空的鐵絲溜-索被鋼繩溜索代替,有了鐵筐,有了鐵滑輪。更可喜的是,電動機開始被運用到了溜索的運營上。金沙江在歡笑,溜索人在歡笑,隆隆的機器聲響徹金沙江大峽谷,一座座溜索將金沙江兩岸高高的,山崖緊緊連結在一起,溜素終于拭去了遠古的蒼涼,成為江邊人不可或缺的運輸工具。
金沙江千年不息地見證著人類的發展,社會的變遷,沿岸的巨變,而溜索便是金沙江兩捍發展變化中的一個現實的符號,一段久遠的歷史。
金沙江索橋
穿梭在金沙江邊緣油油的樹林里,太陽雖然本能直射人的臉上,卻依然有幾分難熬的炙熱。偶爾吹來的微微江風伴和著啁啾的烏叫聲,合成一首優美的自然奏鳴曲,讓人不聽則已,一聽便醉。置身一幅如詩如畫的美景中不能自我,貪婪的目光總是在尋找什么,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神奇景觀?抑或人類用血與汗鐫刻的空中索橋?!
穿過一片樹林,小路盤繞著一座陡山蜿蜒而下,不知不覺中金沙江已被踩在腳下,一種凌駕自然的神奇妙感浸滿全身。親臨其境,環視四周,空曠靜謐的金沙江大峽谷與靜默的青峰組合而成的迷人風景亦幻亦真,讓人留連忘返。再亦步亦挪地往下走,撩開齊眉的絲草探首俯眺,懸懸的索橋緊鎖著高高的大山,讓人不禁慨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與人類的智慧。
屏息聆聽金沙江的嘩嘩聲,馳騁的思緒拌和著大浪濤聲飛揚成美妙動聽的歌謠。站在索橋上,遙想塵封的歲月,云南和四川只有一江之遙,眼望一步就能躍過去。然而,就是這“一步”,川滇人民不知走過了多少個歲歲年年。歷史的窘困使我不禁沉入遙遠的年代,忘卻了身邊的一切。就在這時,一群男女老少相攜著走了過來,人還沒到身邊,索橋的隱隱蠕動卻搖醒了我。
走過索橋,我來到與金陽茅坪只有一橋之隔的昭通轄區小田村。去小田村不是為了旅游觀光,更不是為了過跨省之癮,是因為小田村住著我要找尋的一名橋夫——錢文周。
小田村田真多,層層的田地圍繞著整個村子,可謂一片世外桃園,幽靜而不失靈動,富足而不張揚。事也湊巧,剛踏進小田村,碰見一名提起一桶水的大爺。大爺知道我的來意后,放下水桶,將我領進錢文周家。看到我背著相機,一群人從后面擁了過來,嘰嘰喳喳的話語中我清晰地聽到“四川的記者”這句話。
初次見到錢文周,印象非常深刻,他那黑色的皮膚深深吸引了我。他話不多,但給人的感覺是他的話可信度很強,極具吸引力。在他家聊了一陣后,錢文周把我帶到了索橋上。于是,索橋的故事便在他的口中娓娓道來。
在錢文周零零散散的話語中,我知道了這座索橋的名字。1997年,為了打破金沙江兩岸群眾“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困境,金陽縣以個人入股的方式修筑了這座索橋。因為索橋連結的是昭通和金陽兩個縣市,于是取名為“通陽索橋”。
太陽偏下了西方,通陽索橋靜靜地躺在金沙江上。200多米長的粗型鋼繩橫空飛架。身倚在橋欄上俯瞰日夜奔騰的金沙江,忽遠又忽近,眼睛死死地盯在江面上,先是一幅幅波瀾壯闊的畫面,而后是脫韁野馬般的江水變得沉穩平緩起來,最后幻化成倒流。若不是在索橋上,這種美妙的景觀是很難看到的。我自告奮勇地把這一重大“發現”告訴了錢丈周。卻未料他冷冷地吐出了那么一句:這些早已見慣不驚了。
對于江邊人來說,經營索橋就是經營生活,沒有索橋的時候,錢文周每天只有在田地里轉悠,雖然吃穿不愁,但家庭經濟總是不那么寬裕。2002年,這個典型的江邊漢子承包了通陽索橋,每年除承包費外,還可賺三、四仟塊錢。
采訪完錢文周,我又驅車來到熱水河,欲訪熱水河索橋。走進二坪子村,一座紅色的索橋呈現在眼前,氣勢恢宏,橫貫長空,索橋兩邊全用鋼筋并排成鐵柵欄,形成一條巷道。站在索橋上,江上美景盡收眼底,心情豁然開朗;走在索橋上,搖而不晃,翩然而舞,妙不可言。看到一名稍胖的年輕漢子迎了過來。他叫陳華,陳華告訴我,他承包了 2002年修的這座索橋。每人每次過橋3元,平均每天能收300多元,最高的時候可收到700元。既找到了錢,也方便了別人。真是兩全齊美,不亦樂乎。
在金沙江邊高高的山頂上放飛視野,搜尋金沙江上的索橋,僅金陽境內就有3座。而這些索橋的架起,極大地方便了川滇人民的互相往來。四川這方的白魔芋、青花椒源源不斷地往云南拉,不少人賺了不少錢。而云南的西瓜、生豬也經常拉到四川來賣,互相激活了市場,激活了沿江一帶的貿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人類智慧的最好詮釋和肯定?!
木船與船夫
高高的山巔上掛著幾朵飄飄欲落的白云,來到雙龍壩那條狹長的巷道時我們已是筋疲力盡了。沒想到,這個時候,一條消息卻讓我身心的疲憊頓消,那就是金陽境內金沙江上木船的最后一名船長至今還健康地活著,且安居在雙龍壩村。
我尋思著要采訪這位見證木船沉浮的船長。費了一番功夫后,才打聽到他的名字,他叫楊再友。在德溪鄉黨委書記張金博的引見下,我與楊再友在他家那個狹窄的瓦房里握手相識。
來不及寒暄,我便急切地向楊再友倒出了內心的想法。于是木船的故事勾起了這位歷經滄桑的江邊漢子的深切回憶。
那是在70年代,我們的國家還十分貧困的時候,斜掛在涼山東南邊陲的金陽更是荒涼之至。滔滔的金沙江上聽不到噸船的隆隆機器聲,就連用木材做成的船只也寥寥無幾,只有與金陽咫尺之遙的云南大興才有幾只木船,而金陽境內金沙江上無一艘木船,可謂“山窮水盡疑無路。”
金沙江依然奔流不息地咆哮著,訴說著江邊人渴望走出大山的企盼與掙扎。1979年為了打破金沙江水上運輸的瓶頸,金陽縣花了800多元錢請來木工,買來木材,造了一只木船。由于沒有機械作業,造這只木船整整花了22天時間。
然而,沒有船工,怎么辦呢?金陽縣從四面八方招來一些體質形、冰性好的水手,文從外面請來富有航船經驗的師傅,對這些水手進行航務培訓,而后從中擇優錄用,楊再友、楊萬才、譚云友、李興華等6名水手脫穎而出,成為經營這只木船的船工,曲楊再友掌舵。從此楊再友開始了獨船推浪的航船生涯。
楊再友說,他開始掌舵時,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好像是站在風口浪尖上,肩上的擔子十分沉重。那時候,每天過江的人很多,特別是遇到云南大興趕集天,過江的人選上千人。因此,每一次行船,他和幾名船工都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盡管有些時候累得筋疲力盡。
歲月磨蝕了江邊人深深淺淺的足跡,卻磨不掉人們心中那深刻的記憶。楊再友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他推船時的一些場景。他說,這只木船帶動不少人走上了致富的道路,有些人看到江邊每天人山人海,人潮涌動,于脆把集市搬到江邊,賣煙賣水,卸船搬貨,即方便了別人,也賺了錢,昔日“月落烏啼”的江邊從此變得熱鬧非凡。有些人從云南廉價買來生活用品到四川這方的江邊來賣,發了財,富了家,從而,形成了獨特的沿江露天貿易風景。
一束陽光透過瓦縫射在楊再友家的客廳上,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楊再友娓娓道來的行船故事。這時候,揚再友的愛人一邊端來一簸箕黃橙橙的枇杷讓我品嘗,一邊用江邊人的話說:“楊再友行船的時候,每天天沒亮就到江邊去,到晚上天要擦黑才回家,全家的農活全擔在我一個人身上。那時候不像現在,孩子又小,我一個人忙里忙外,差點累死了。”聽到妻子有些抱怨的話,楊再友笑嘻嘻地對我說:“你不要聽她的話,當時,我既是我們隊的隊長,又是船長,沒有一點責任心怎么行?”一句毫無掩飾的話道出了楊再友的心聲。
談起木船,而今已步入花甲之年的楊再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從他零碎的話語中我讀懂了這位船長的悲喜人生。楊再友從小就在江邊長大,對金沙江有著特殊的感情。每當江水的阻隔使江邊人不能走出大山時,楊再友那顆幼小的心不知咋的總是在隱隱作痛,他立志長大后筑埠造船橫渡金沙江。于是,少年揚再友在高山峽谷中種植著自己的夢想。
然而,夢想與現實總相差太遠,由于船的造價太高;家境貧寒的楊再友沒有沿著兒時的夢想續寫自己的人生。他依然和身邊的父老鄉親一樣沒能走出金沙江,依然。被金沙江阻隔在雙龍壩這堤狹小的臺地上,說到這里,楊再友那張黑色的臉上掛滿了憂郁。
走出楊再友家,我來到金沙江江畔,已不見木船的身影,但處處都能聽到關于木船的故事。聽說我要寫木船,幾名江邊人爭先恐后地擺起了各自坐船的經歷。據他們講,在江面上直行木船容易出事故,因此,每行一次船,都要把船拉到距對面碼頭上方百米處,而后放船順江而下才能出航,所以每個人上船之前都要拉船。聽他們這么一說,那一步一步奮力往前挪的纖夫的身影不禁浮現在我的眼前。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企盼?是滾滾向東奔流的金沙江?抑或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江邊的人?!我一路無語。
鋼船的故事
雖然太陽出山已久,但金沙江大峽谷里仍是一片沉靜。徒步走在江岸,遙望水夫相接之處,金沙江猶如一條大蟒蛇隱沒在重重疊疊的山林中,灰蒙蒙的遠山展開一卷清淡的水墨畫,激動的心緒掉隨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江濤翻涌著。就在我如癡如醉地陶醉在這如同天公造化艇的美景中的時候,一陣隆隆的機器聲驚醒了我,我猶如一只受驚的小鹿放眼四處張望,卻不見發出聲響的物體,心底有些疑惑。
循著這聲音響起的方向,我急匆匆往前趕。一路上不見行人,只見一株株吐露著新芽的青花椒樹整齊劃一地站立在公路邊,樹林里不時傳來一些奇奇怪怪的叫聲。因為天氣太熱,田地里不見農人的身影,而我依然只身一人在趕路。來到熱水河鄉境內,終于見到金沙江邊有幾個人在忙碌,站在公路邊都能聽清他們一錘一釬的敲響聲。我疾步前去,與他們聊了起來,誰料他們竟是我苦苦找尋的人——金沙江上經營鋼船的船工劉大斌和萬朝貴。
太陽十分烤人,我與他們席地而坐在工地上談起了鋼船的故事。他們說,金沙江上沒有鋼船的時候,江南江北只有憑借溜索、木船等原始的水上運輸工具往來,所以貨物運輸很不方便。1998年金陽境、內有了第一艘鋼船,但那時候,金陽這方沒有自己的碼頭,他們只好向云南大興租用船埠,每月的收入除了碼頭租用費就所剩無幾。加之,金沙江上的鋼船越來越多,收費卻因競爭激烈而越來越少,有些時候賺錢不說還虧了本。也就是這因由,雙方常常因為搶顧客而發生爭吵,有時甚至拳腳相向。正在這時,一艘紅白相間的鋼船從云南那方緩緩駛來,猶如一只水鴨在浩瀚的江中自如地遨游。我這才恍然大悟,剛才發出隆隆聲響的不就是這艘鋼船嗎?!船剛靠岸,劉大斌便主動向我介紹起了船的載重量及購買價。我一邊細心地聽著他的介紹,一邊輕輕地捧著江水洗臉,冰冰的,涼涼的,世間的煩惱與不安仿佛隨水蕩然飄去;微風吹過江面,擊起層層的漣漪,多像起起落落的人生軌跡啊!
看到我一副刨根問底里的樣子,已是不惑之年的萬朝貴向我吐露了心聲。他說,每當夕陽西下、鴉雀歸巢的時候,看到田地里的農人紛紛扛著勞動工具回家的情景,而自己卻仍在金沙江上擺渡,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那種心情真是不能用語言來形容和表達,可這都是為了生活呀!看到我和萬朝貴談得很投機,劉大斌走過來說,其實這些不算什么,每天早出晚歸,每天早上出船的時候,孩予還未起床,不能與孩子說說話就要去出船,而待晚上回家的時候,孩子已進入夢鄉,又不忍心喊醒他們。日月輪回,孩子一天天長大,卻沒有時間和他們一起說話、玩耍,那種滋味才難受呢!話語中含著對家人的愧疚之情。
如果說人生是越過了一千次的不幸才走向成功的,那么經營鋼船無疑是駕馭了不羈的人生。劉大斌說,經營鋼船,必須具有對生命高度負責的態度和不怕艱辛的精神,因為每一次出船幾個人的乎上就掌握著幾十人的生命。如果在工作中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后果將是不堪設想。也許是這樣的原由,自從開始了行船生涯后,不管家里有多大的困難或自己的身體欠佳,劉大斌都要堅持工作,那種日曬雨淋的苦與累誰能體會y他們餓了啃點干裂的干糧充饑,渴了捧口江水解渴,一年四季穿梭在忙碌的歲月里,生活在濤聲依舊的江面上。
經營鋼船有苦也有樂。劉大斌說,船工們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每逢佳節,船工們就湊錢在一起進進餐館、打打牙祭,但更多的時候買只雞過過油癮子也就算過了一個快樂的日子。
聽說對山歌是船工們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我問劉大斌是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說,他們寂寞的時候便站在船上哼兩句以解苦悶;高興的時候也唱一曲以表快樂。我說能不能來一曲,劉大斌二話不說便拉開嗓門唱了起來。嘹亮的聲音響徹空曠的金沙江大峽谷,響在船工們的心頭。
在山很美、水很美的金沙江邊,我與幾個船工可謂無話不談,談生活,話人生,聊未來。一會兒談笑風生,一會兒情緒低落,但談的更多的是關于鋼船的故事。不知不覺,太陽躲進了山的背后,西山的陰影慢慢向江面蓋過來,熱浪終于退卻。我們卸卻一天的勞頓,盤坐在酥軟的沙灘上,眼前一片“江楓漁火”的美景。夕陽的余輝照耀在船工們的臉上,紅紅的,黃黃的,使人不禁發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慨嘆;一幢幢瓦房上,裊裊的炊煙慢慢升起,繚繞在高高的山腰上,仿佛訴說著江邊人的夢想與希望;江上水鳥成群結對,翩翩起舞,久久不肯離去,形成一副鳥在江上飛,人在江邊走,魚在江中游的美不勝收的山水圖……
夜幕低垂,一貫貪戀美景的我不得不踏上歸程。
嘩嘩流水天上來
翻過一道又一道的山梁,終于來到大沙壩,一片綠油油的畦田沖入眼簾。畦田上的稻穗背負著農人沉甸甸的希望與喜悅彎下了腰;田埂邊整齊劃一的蠶桑樹不停地扇動著手掌大的片片綠葉,大大咧咧地閃耀臃腫的身材;畦田的盡頭一股白嘩嘩的泉水從空中直瀉下來,流入早已筑好的池塘里,流入金沙江邊幾千畝干裂的土地上,流入江邊群眾干渴已久的心田中。這就是金陽人征服自然、戰勝自然的杰作——大沙壩跨江引水工程。
曾幾何時,大沙壩沒有一片平坦的土地,。草木萋萋,亂石林立。江邊人只有在亂石害里刨糧。只有在草叢中寄身。沙壩人豈是安貧樂道之輩?他們炸山挖地,背土筑地,于是一片又一片平壩的土地展開在陡峭的山崖間;他們倚山筑房,倚地搭棚,于是一座又一座的房屋呈現在高高的山巔上。就這樣他們在金沙江畔寫就了生活的新篇章。
然而,金陽是四川省幾個嚴重缺水縣之一,大沙壩的群眾更是用水貴如油。因為沒有水;成片成片的經濟林木干枯了的慘痛往事至今歷歷在目;因為沒有水,來客舍得殺豬宰羊卻舍不得拿水洗臉的生活經歷至今一提就讓人揪心;因為沒有水,男女老少成群結隊晝夜守候在一口井水邊的無奈場景至今仍深深地烙在人們的心靈深處……
眼望江對岸一壁壁懸崖峭壁上懸掛著一道道如練的瀑布,大溝小壑里流淌著清澈如鏡的小溪大河,還有那腳下不分晝夜滾滾向東奔流的金沙江,沙壩人卻過著聽水響,看水流,“一錠銀子一擔水”的生活。于是,一條膽大的思路盤旋在金陽縣黨政領導的腦際——跨江引水,以此解決沙壩人的缺水問題;于是,沙壩人開始開山劈巖,在高聳入云的山崖間架起碗口粗的鋼管,從遙遠的山外引來山泉,從神秘的大山深處引來圣潔的生命之水。
采訪完大沙壩跨江引水工程后,我又驅車趕到瓜子地村。出村不久,一股濃濃的瓜香撲鼻而來。放眼望去,一條水溝猶如蟒蛇般橫臥在碧綠的畦地上,清清的水滋潤著臍橙、柚子等莊稼果樹;成片的甘蔗林迎風颯颯發響,仿佛在向路人炫示著江邊人的富足;田地上的村民們哼著悠揚的山歌,一張張黑黝黝的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看到這些,你就不難知道江邊人的生活是怎樣的美好!我身不由已地走進一塊西瓜地里。從小就在高山上長大的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綠色軍用壺大小的西瓜一個連著一個密密匝匝地躺在瓜藤的下,沒有下卻腳的地方。再走進花椒林,一串連著一串的花椒果實把細細的枝權墜得抬不起頭。摘幾顆放進嘴里細細品味,麻酥酥的,讓人回味無窮。不過,最吸引人們眼球的還是那座跨江引水工程,凈長840米的主管、道從高高的山頂上橫穿而下,再從金沙江邊緩緩而上,形成一條壯麗的倒虹,一股白花花的水從管口中噴涌而出,村民們笑喜了,終年干涸的土地從此有水澆灌而變得豐潤。站在山巔上俯瞰瓜子地,上千畝平整的土地上鑲嵌著一塊“鏡子”,閃著耀眼的光芒,那就是容量 900立方米的蓄水池。椐瓜子地的村民介紹,沒有這座跨江水工程的時候,別說果實飄香的青花椒,也別說香甜可口的優質西瓜,就連耐旱的紅苕也只會長成根須,瓜子地的人成為肩搭袋子滿世界找口糧的人。而今,瓜子地這片土地上綠浪迭起,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江風習習,心情爽朗。我又風塵仆仆來到棉沙灣江引水處。棉沙灣果真是一塊丘灣地。不難想象,這塊地是幾千年前金沙江日夜沖積而成的。其北面是如海的山林,山林中有千奇百怪的奇樹異石,有的像亮錚錚的鐮刀,有的像剛出浴的美女,形態萬千,光怪陸離;而南面則是直刺天宇的山,崖,山崖上懸掛著一縷瀑布,形成一幅動態的山水畫。棉沙灣跨江引水工程就是取這肥水而建的。工程未建成之前,棉沙灣盡管有一片肥沃的土地,但又是因為缺水,只能栽些豌豆、紅苕等之類的作物。,由于收成不好,群眾只能過著抱著金磚挨餓的日子。棉沙灣跨江引水工程的建成無疑改變了,棉沙灣千百年來缺水的困境,而今,跨江而來的水潤澤著這塊土地以及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棉沙灣生機勃發。
如果說金沙江邊渾然天成的自然景觀讓你拍額驚嘆、流連忘返的話,美妙絕倫的跨江引水工程定然鎖定你的雙眼,勾住你的心。這絕不是一句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