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譯/傅濤濤
我是在劇場看戲時見到她的。她向我招了招手,我趁幕間休息的時候走過去。她滿面春風地和我拉扯起來:
“哦,好多年不見了,時間過得真快!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嗎?你邀請我去吃了一次中飯。”
我怎么能不記得。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巴黎。我的收入剛好夠維持住我的靈魂和軀殼不分家。她讀了一本我寫的書,給我寫了封信談論這本書。我回信表示感謝。過了沒多久我就又收到她一封信,說她要路經巴黎,想同我談談;不過她的時間有限,問我是否愿意中午請她在福約特餐廳隨便吃點什么。福約特是法國議員們經常光顧的一家餐廳。它遠遠超出我的經濟能力,所以我從來不敢問津。但是她信中的恭維話說得我心頭發癢,而且那時我太年輕,還沒能學會對一位女士說“不”。我還有80個法郎,可以維持月底之前的開銷。一頓便餐不會超過15個法郎。如果我后半月不喝咖啡的話,沒準可以對付過去。
我和她約好中午十二點半在福約特餐廳見面。她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年輕。她的外表與其說風姿動人,毋寧說富態魁梧。實際上她已經有四十歲了。
菜單拿上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價錢比我預料的要貴得多。但她說的話叫我放了心。
“我中午從來不吃什么。”她說。
“哦,可不要這么說!”我慷慨大方地回答。
“我只吃一道菜。我覺得現在人們吃得太多了。也許我可以來點魚,我不知道有沒有鮭魚。”
吃鮭魚的季節還略嫌早了一點,菜單上也沒有寫著這道菜。但是我還是問了一下侍者。有,剛剛進了一條頭等鮭魚,這是他們今年第一次進這種貨。我為我的客人叫了一份。侍者問她在等著烹制鮭魚的時候是否吃點別的。
“不,”她回答,“我中飯只吃一道菜。除非你們有魚子醬。吃點魚子醬我倒不反對。”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知道我吃不起魚子醬,但我無法對她講明這點,結果我還是吩咐侍者拿了份魚子醬。我為自己挑了一份菜單上價格最便宜的菜——一份羊排。
這以后出現了飲料問題。
“我午飯從來不喝什么酒。”她說。
“我也如此。”我迫不及待地補了一句。
“除了白葡萄酒,”她繼續說道,仿佛沒聽到我剛才的話,“法國白葡萄酒一點兒也不厲害,對消化很有幫助。”
“你想喝點什么?”我依然殷勤地問道,但已不那么曲意逢迎了。
她一口潔白的牙齒閃了閃,對我笑了笑。
“除了香檳,我的醫生絕對禁止我喝其他的酒。”
我想我的臉當時一定變得有些蒼白。我叫了半瓶。我用隨便的語氣提到我的醫生不允許我喝香檳。
“那么你喝什么?”
“水。”
她吃掉魚子醬。她吃掉鮭魚。她有說有笑地談論藝術、文學和音樂。可我卻一直在琢磨賬單加起來會要我多少錢。當我那份羊排端上來時,她非常嚴肅地教訓我:
“我看得出來,你習慣午飯吃得很多。我認為這肯定不好。為什么你不學學我只吃一道菜?我肯定這對你會大有好處的。”
“我是只吃一道菜。”我說道,這時侍者又帶著菜單來了。
她手一揮,把他打發到一邊去。
“我可不這樣,我午飯從來不吃什么,吃也只吃一點,吃這點也是為了聊天方便。我可再也吃不下什么了——除非那種大龍須菜。如果不嘗嘗的話,這次到巴黎來可是件憾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在櫥窗里見到過龍須菜,我知道這東西貴得要命。我的嘴巴也常常因為看到它們而饞涎欲滴。
“夫人想知道你們有沒有龍須菜。”我問侍者。
我捏著把汗,真希望他說沒有。一個快樂的笑容掠過了侍者的神甫似的大臉。他對我說,他們有一些那么大、那么好、那么嫩的龍須菜,簡直絕無僅有。
我叫了一份。
“你不要嗎?”
“不要,我從來不吃龍須菜。”
“我知道有人不喜歡龍須菜,但你不知道你吃的那些肉把胃口破壞了。”
我們等著龍須菜上來。我嚇得心驚膽戰。現在已經不是我可以剩下幾個錢過日子的問題了,而是我是否有足夠的錢拿出來付賬。如果發現自己缺十個法郎而不得不向客人張口的話,那就太叫人丟臉了。如果不夠付賬的話,我下決心把手往兜里一伸,然后戲劇性地大喊一聲,跳起來說我被扒手扒了。當然了,那將是一個極其尷尬的場面,如果她也沒有足夠的錢付賬的話。要是那樣,惟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留下我的表作抵押,過后再來贖了。
龍須菜上來了,又大又粗,一咬一汪水,真吊人胃口。它那作響的奶油香味一陣陣地往我鼻孔里鉆。我一邊望著這位縱情大嚼的女人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嗓子眼里塞,一邊客客氣氣地談論著巴爾干半島的戲劇界現狀。她終于吃完了。
“咖啡?”我問道。
“好吧,一份冰激凌和咖啡。”她回答道。
我現在已經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我給自己也叫了咖啡,給她要了冰激凌加咖啡。
“你知道,我深信不疑,”她邊吃冰激凌加咖啡邊說,“一個人吃飯時一定要只吃八成飽。”
之后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領班侍者擺著一副討好的笑容向我們走來,胳膊上挎著一滿籃子大桃。那桃子紅得好像純潔的姑娘的臉蛋,色調有如意大利絢麗的風景畫。桃子肯定還沒有到上市的季節。只有上帝知道多少錢一個。我也知道了——那是在過了一會兒以后,因為我的客人一邊繼續談話,一邊心不在焉地隨手拿了一個。
“你看,你用肉塞滿了腸胃,”——她指的是我那一小塊可憐的羊排——“你什么也吃不下去了。而我只隨便像吃點心一樣地吃了點,我還可以享受個桃子。”
賬單來了,付完賬后我走出飯館,帶著一張嘴和一個肚子,口袋里卻一文不名。
“學我的樣子,”在我們握手道別時她說道,“午飯千萬只吃一道菜。”
“我會比這做得還好,”我大聲回答,“今天晚飯我就什么也不吃了。”
“幽默家!”她快樂地喊著,跳上了一輛馬車,“你真是一個十足的幽默家!”
但我終于復了仇。我不認為我是睚眥必報的人,可是當不朽的神明插手這件事時,你足可以為今天這個結果暗自得意——今天她體重300磅。
(秦好摘自《外國短篇小說經典100篇》,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