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學作品,單單因為入選了中學語文課本,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影響你的一生。莫泊桑的小說《項鏈》就是這樣。
那位羅瓦賽爾夫人,為了在晚會上出一時的風頭,借來女友的項鏈卻又粗心地丟失,以致要花十年的光陰,過著儉省的生活,以勞作來償還這一筆虛榮導致的債務,最后卻得知那丟失的項鏈只是贗品。
語文老師講到這里,總不忘諄諄教誨,讓我們明白這就是虛榮的禍害,讓我們明白這一切多么不值,這位夫人又是多么的小市民,多么的庸俗和可笑。當時我真的信了。
直到學起另一篇課文《蟬》,選自法布爾(一個比莫泊桑偉大得多的法國人)的《昆蟲記》。那上面說:“三年地下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與歌唱,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因此深深地詫異了!因為蟬的生活如此近似于羅瓦賽爾夫人,卻沒有得到莫泊桑式的揶揄和輕詆,反而使法布爾先生致以寬厚的概括和誠摯的禮贊——他甚至因此容忍和欣賞起蟬的噪音,而稱之為歌唱。為什么?
長大以后我漸漸明白,偉大的是法布爾和蟬和羅瓦賽爾夫人,渺小的是那位自居智者的花花公子莫泊桑。以他的涼薄天性和輕浮思路,是不能理解一個女子,一個用十年苦工去償付幾小時風光的女子,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在“虛榮”二字中找到自己的尊嚴和力量的女子的!他尤其不能接受這個女子的無怨無悔——所以他一定要強調那項鏈是件贗品,最多只值五百法郎。
莫泊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羅瓦賽爾夫人重新變得愚蠢可笑,然而十分抱歉,適得其反,羅瓦賽爾夫人(還要加上她那偉大的丈夫)因而榮登了更加榮耀的高度,就是所謂存在主義的高度——她和他勇于做出選擇,也勇于承擔后果;更是所謂希臘悲劇的高度——荒誕的命運擺布著她和他,卻不能使其自輕自賤。
刻舟求劍,拔苗助長,掩耳盜鈴,買櫝還珠,守株待兔,削足適履,這也都是一些“貶義”的成語吧?然而我在其中都體味到了羅瓦賽爾式的尊嚴和勇氣。
紅塵中有多少這樣的女子來來去去?她們與時光拔河,與宿命角逐,與客觀規律為敵,她們癡癡愛愛兜兜轉轉,她們美容健身選美求愛,她們是這個時代最后的勇者,我向她們致敬,用以上六個成語來禮贊她們。同時警告身邊為數眾多的莫泊桑們,不要對她們出言輕詆。
(專稿)
萬惡的簡約主義
洪 晃
追求復雜,是最簡單的事;而追求簡單,則是最復雜的事。
從原則上講。我是個趕時髦的人。所以當簡約主義風行一時的時候,我當然也緊跟了一陣子。在那幾年,我的生活有了非常大的改變,我變成了一只小狗,天天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哦,這個被子不洗影響臥室整體美觀;啊,那個花瓶里面的花顏色不協調;哎呀,誰把一張紙放在書桌上顯得亂。總而言之,生怕任何一絲生活跡象污染了我的高級簡約環境。前幾天,我認真翻了一下外國的家具雜志,發現簡約主義終于過時了。謝天謝地,設計統治生活的時髦告一段落。
這簡約主義是設計師當道的設計霸權主義,是美學里面的法西斯主義。從前,設計師做的所有東西都是為了生活,簡約主義把這個概念翻了個跟頭,生活跟著設計走,弄得我這個貪圖舒適的人被折磨得每隔三分鐘收拾一趟屋子。我總結了一下,簡約主義的罪惡有三條:
第一,人是多余的。所有簡約主義的房子里最好別住人,一住人就影響了這里非常干凈的線條。臥室里不能留下睡覺的痕跡,被子要鋪得比當兵的還有棱角;客廳里不能扔很多花枕頭、毛毯之類的東西,不然和擱屁股的沙發不匹配;廚房更不能有任何做飯的跡象,特別是中餐,這么繁瑣,要切這么多東西,把吃的東西弄得到處都是,這怎么可以呢,除了那盤顏色搭配的水果,廚房里難道要有吃的東西嗎?你的房子如果簡約了,那你就是第一個被簡約出去的東西,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破壞風格,污染環境,所以最好你不要在你的簡約房子里隨便亂動。
第二,態度是冷酷的。有一本書,簡約盛行的時候在美國也流行過,叫《美國神經病》,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一個簡約主義瘋子,他連所有遙控器都安排了擺放位置,錯了一厘米,也能察覺出來。他的房子都是黑、灰、白的顏色,不能有任何曖色,不然他會喘不過氣來。他的西裝按照顏色從深到淺在衣柜里排放,他的所有女朋友不許過夜,親熱完畢馬上換床單。只有這種酷哥才是簡約的榜樣。
第三,這是有錢的壞人玩的東西。仔細分析一下好萊塢電影,比如《與敵同床》、《夠了》,這里面的壞人都是簡約主義的忠實追求者。特別是《與敵同床》里面的那個丈夫,連廚房柜子里的罐頭都得稍息立正,有一歪了就抽老婆兩大嘴巴子,非常過分。但是玩得起簡約的都是有錢人,房子要大,東西要貴,五六十平方米是玩不起來的,除非干脆睡地板。
簡約主義走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衣服可以亂扔,碟碗可以不洗,天天炒菜,夜夜娶親。這才叫舒服日子。
(王寒柏摘自2005年1月17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