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楚水闊 苦尋屈子魂

述而不作文懷沙

一代宗師文懷沙先生已年過九旬，一生研究屈原，因著述不多，大師自嘲為“述而不作”。一本以文懷沙先生為他人作序題跋的書即《文懷沙序跋集》出版，卻在學界引起關注。

西諺云：“一事寫在紙上，就不再放在心上。”難道紙上的一切真能把心上的一切全都抹得干干凈凈嗎？東坡句：“事如春夢了無痕。”先生說，妙處在第一個“事”字，并不指“事”字覆蓋下的“情”。凡見過先生的人都說其灑脫。先生說，其實我是故作灑脫狀。而今老矣，貪嗔雖斷，癡念猶存。

先生不羨慕寫了四萬多首詩卻未成為詩人的乾隆皇帝，只羨慕在《全唐詩》中留下三五首詩，或只存留一首詩便足以彪炳千秋的詩人。在文學、藝術和思想世界中，先生永遠重“質”而不重“量”。

先生說：“我的許多朋友，都先我而歸大化，幸存者不多了。有的曾被封為文化昆侖或泰斗。高處不勝寒嘛！看來，他們都活得很寂寞。‘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所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實在令人神往。以視勤學苦讀的大師們，正如賤名，我只是一粒小‘沙’。但離開小‘沙’，就不復有‘沙灘’；而‘沙灘’足以‘懷’抱海洋———有些事物雖‘微小’，卻未必‘卑賤’。一位與我‘生離’的朋友，說我‘非陌非阡非道路’；另一位與我‘死別’的朋友，卻說我‘不衫不履不頭巾’。我感激他們對我的欣賞。”

文懷沙先生勤奮好學，聰穎過人。青年時代私淑太炎，受業章門。治學雖以楚辭為其專長，但對經史百家、漢魏六朝文學、歷代詩詞歌賦，甚至對佛學、音樂、戲劇、金石、書畫鑒賞也無所不窺。他除撰寫了《屈原集》、《屈原〈九歌〉今譯》、《屈原〈離騷〉今譯》、《屈原〈九章〉今譯》等有著廣泛影響的有關屈原著作以外，在開國之初，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之請，開了一個長達4個年頭的“中國古典文學講座”。還主編了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套《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刊》，開創了以新的思想觀點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先河。文懷沙先生對屈原楚辭的研究，得到了學界及毛澤東主席的首肯。

1959年，作為國慶十周年獻禮，沈尹默將工楷手書的100首詞面呈毛澤東主席。毛主席翻閱后，大加贊賞，晚上在中南海設便宴招待沈尹默。席間，毛主席問道：“你這十年來怎么這樣湊巧，正好寫了100首呢？”沈答：“是啊，奇怪，我一數，不多不少，正好100首。”毛主席聽后，擺了擺手糾正道：“不對，我看你至少寫了101首。”“你給文懷沙《屈原〈離騷〉今譯》題過一首詞，叫《剪字木蘭花》，而且不是鉛字排的，是你手寫制版的，這不會假吧？”說得沈大笑起來。接著，毛主席便把話題轉入《屈原〈離騷〉今譯》上來，指出郭沫若的《〈離騷〉今譯》是翻譯，而文懷沙卻是“抽繹”，即把訓詁作為手段，撇開繁瑣的考證，簡潔明了，文采斐然，新面為開，就學術質量而言，文“繹”尤勝于郭譯。

沙翁復活記

文懷沙先生一生坎坷。“文革”期間慘遭迫害，20世紀80年代初與胡風等一起被從監獄放出。傳聞沙翁死訊的事情發生在1986年10月5日。

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編輯馬學鴻是一位為人正直熱情而又對文學特別是對古典文學有相當造詣和修養的中年人。有一天，他在電臺庫房的紙堆中清理舊節目，突然發現了文懷沙先生50年代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講解《詩經》的大錄音磁帶。頓時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因為早在二三十年前，他就常從中央臺收聽文懷沙教授講解和吟詠詩詞的節目。至今回想起來，當時那高昂激越、沉郁蒼涼、悅耳動聽的韻律和深沉典雅、令人神往的境界令人激動。可從那以后，這30年來卻再也沒能從電臺中聽到如此精辟的講解和動人魂魄的吟詠。它仿佛成了絕唱。

馬學鴻不僅酷愛文懷沙教授對古典詩詞的講解和吟詠，尤其喜歡文教授對屈原詩歌的今譯。他深深懂得：譯解古典詩詞是件非常困難的工作，注重訓詁、闡述義理的往往傳遞不出原詩的情感神韻；而注重情致、講究義理的又常常文過其意，神貌分離。而讀過文懷沙教授屈原詩歌今譯的人，卻無不嘆服他探幽發微、鉤玄提要的眼光和學力；更無不嘆服他把兩千多年前僻佶難懂的古代楚語化為激情澎湃文采昭然的現代語體詩的才華和熱力。

就像一個饑餓到極點的人突然獲得美食一樣，馬學鴻對于這無意發現非常興奮。他想把這一珍貴的發現連同他的喜悅一同播出去，讓更多的人與其一起分享。他就把這盤珍貴的錄音制成盒式帶，編成節目。節目編好后，他準備寫一個按語。他想，這是30多年前錄制的，從此再也未重播過，這按語該怎樣介紹作者呢？他也曾打聽過，不少人說文懷沙早死于“文革”了。于是馬學鴻就在文教授前面加了個“已故”兩字，由此引來一場軒然大波。

節目播出后，文懷沙在上海的已過八旬的哥哥家里收到了發自日本等地的唁電，大怒，找到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質詢。文懷沙先生知悉后，非但未發怒，還寫了兩封信，一封給馬學鴻編輯，對其過錯以示安慰；一封給上海電臺領導，言及他本人不追究此事，希望領導也不要責怪馬學鴻。

文懷沙先生博大的胸懷又成為一段廣為流傳的佳話。

字向紙上告軒昂

高慧斌：有人贊譽您是“當代活屈原”。是什么使得您一生都在苦苦地追尋屈原的足跡，苦苦地研究屈原呢？

文懷沙：我一生都在研究屈原。就像丘比特射箭一樣，射到誰就愛誰了，我的丘比特之箭射到了屈原身上，我就愛上了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最早接觸的就是他，就愛上他了。這是我一生的至愛。當然后來我也接觸了別的詩人，這些也是我的所愛。但無論如何替代不了我最早的至愛。我對屈原的感情太深了。《離騷》告訴人們，屈原對祖國是一往情深，不是你愛我我才愛你，你不愛我，我也愛你，這跟商品社會的一些東西是相反的。要活著是所有人的愿望，而屈原追問的卻是活著的理由，即人為什么而活。他為了活著的理由寧可不活，去跳江，他把活著的理由看得比生存本身還要重要，這是屈原思想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三千年來的志士仁人都具備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就叫騷韻。

高慧斌：您一生都在研究屈原，您怎樣評價屈原的作品？

文懷沙：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主要是憑借他的不朽作品來證實他的偉大。如果有人問，屈原創作中所選用的藝術形式與語言的源泉是什么？他詩篇中所表達的內容，即主要的思想感情又是什么？我可以簡要地說：屈原所采取的是民間的也是民族的藝術形式，他擷取了大量的楚國人民的口語，他的調子是活潑、和諧、生動的。他的詩作豐富多彩的內容規定了詩作的形式，詩作新鮮的形式又使內容更為突出。他的文體大大區別于貴族的廟堂文學。詩篇中充滿了奔放的想像，但他的思想與感情還是緊緊地聯系著國家和人民的命運，他揭發了統治集團的黑暗。生活在今天的人們，依然能從他的詩篇中得到鼓舞。

高慧斌：請您介紹一下屈原的《九歌》和《天問》。

文懷沙：從歷史傳統來看，楚國是一個巫風盛行的國家，屈原早期的作品《九歌》是一套娛神的樂歌。“九”并不是數目字，郭沫若先生說，這或許是糾字的意思，取其情意纏綿婉轉。《九歌》傳說是根據原來流傳在沅湘之間的祭歌改作的。這些詩篇的保留，我們不難體會到在改作———其實是加工過程以前，屈原是學習和鉆研過民間文學的。《九歌》中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第一是精醇而且新鮮的形式，第二是屈原通過對神的描寫和歌頌，表現了他對人間最深摯的感情。《九歌》共11篇，其間大部分是抒情的凄婉的戀歌，其次是戰斗的、悲壯的挽歌和莊嚴的、肅穆的祭歌。

《天問》是屈原作品中最奇特的一篇，在形式上是四言體裁，內容變幻莫測，在這一詩篇中，詩人一連串發出172個問題，他對古代的歷史傳說、宗教信仰、宇宙觀念都加以懷疑。這篇作品反映了詩人禁壓不住的內心痛苦，以及由于他面臨著悲慘的現實，因而引起對一切信仰的崩潰。

高慧斌：《離騷》比《九章》和屈原的其他作品更多地、更集中地反映了他所處的那個特定的時代的歷史要求。

文懷沙：的確如此。《離騷》這首令人目眩的偉大的抒情長詩，反復地透露著對光明的憧憬、對芳菲的向往，這乃是發自詩人屈原熱愛人民的高尚情致。從表面上看，這詩篇中似乎有太多的有關詩人自我的表現。但由于他所謂的自我乃植根于災難重重的人民的靈魂深處，因而它所宣泄的便不能理解為僅局限于個人。恰恰相反，它在一定程度內，比《九章》及屈原的其他作品更集中地反映了他所處的特定歷史時代的歷史要求。我認為，這一點是對《離騷》其詩的基本認識和估價。

高慧斌：您與游國恩、郭沫若在楚辭研究方面形成了“三足鼎立”局面，您的研究與他們兩位有何不同？

文懷沙：他們兩位的書比我念得好。我大概是在用文學來理解，不單純地從歷史的角度。毛澤東主席說郭是翻譯，說我是繹義，開了“新面”，這是對我的贊美。應該說，游國恩先生的學問做得比較扎實，我做得有些虛。

要說我研究楚辭與別人的不同之處，這也沒法說。我在《屈原〈九章〉今譯》中說的就是這個。以屈原的心為心，把他的靈魂作為研究他的核心，這雖然有很大的主觀性，有些是用腦子在讀書，有些是用心來理解。在我看來，中國的學問有三個：一個是文字學，一個是訓詁學，一個是聲韻學。這些都是理解古詩的一個手段。現在一些搞古典文學研究的，懂得這些的不多了，什么都靠翻譯。我研究屈原不是靠翻譯，我有自己的想法。因為翻譯不能代替讀古書，我用新詩來再現屈原及其精神，我有自己的思想，不是取代屈原的原著與精神。

高慧斌：毛澤東主席是吟詠里手，您怎樣評價毛主席的詩詞？

文懷沙：作為詩人，毛澤東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兼具詩評家的冷靜頭腦。他不像一般詩人那樣容易自我陶醉，他具有難能可貴的自知之明。他在給陳毅的信中寫道：“律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樣，還未入門。我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如同你會寫自由詩一樣，我則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這樣的議論決非庸人的謙卑作態，而是基于崇實精神和嚴峻的自省。這是十分誠懇的由衷之談。

從駕馭詩詞格律和語言技藝諸方面考察，毛主席的詞肯定優于近體詩。他雖自稱對律詩“還未入門”，據我看不是指一般的“門檻”，而是指他本人心目中更高的“門檻”。毛主席對于律、平仄對仗的規律從來十分尊重，所以他給陳毅信中所說的“此道”是指“高要求”的近體詩詩藝，不是指平仄相間的基本法式。

高慧斌：您如何看待目前的楚辭研究，是否后繼乏人？

文懷沙：“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屈原用芳草來形容一個美麗的品質，春天的蘭花，秋天的菊花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楚辭研究就像屈原的詩一樣，不會中斷。但是每一個時代會有每個時代研究的特色，總會在某個程度上有個古為今用的傾向。這種研究總會催著后人前進。我對此充滿信心，比較樂觀。我相信，后來者居上。

高慧斌：請您對年輕學人提點希望。

文懷沙：我身邊就有傅光等很優秀的年輕人在做學問。年輕人必須向群體學習，即所謂孔子的“三人行必有吾師”。屈原的精神就是向未來學習。一個老人的水平總是有限的，但若總是自以為是，看不起年輕人，這就不是屈原的精神。應該允許年輕人驕傲，但老年人則不可驕傲。我本人是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沒有衰老，當然我的年紀是老了，但精神不老。年紀老而不衰，這就是浪漫主義。

采訪札記：

采訪文懷沙先生從約訪到完成采訪花了大約近一年時間。

采訪可謂戰戰兢兢，先生學問高深，讓我這個小學人汗顏。遞過名片，先生一看是位哲學博士，高興之情溢于言表。我聲稱，哲學與《離騷》、與文學隔著一座山，我才疏學淺，請先生多多見諒。其實這絕不是自謙，卻遭到先生一通批評：“你這個說法不對，哲學需要文學，文史哲不分家嘛！文學是形象思維，哲學是理性思維。哲學講時間關系、講空間關系，派系不同，范圍不同。把文學藝術與哲學隔開是不對的。莊子時代沒有哲學語言，就用生活的文學語言來表述，賣矛賣盾的故事就說明了沒有那么多哲學語言，就用文學語言打比喻，文學是作為哲學的載體。后來語言發展了、豐富了，哲學與文學分家了。研究哲學，你把文學與藝術排除在外，是不行的。”

先生拋開我的提問，給我講起了詩詞格律：詩歌在古代都是比較自然的，到了唐代是中國詩歌的高峰。在語言上有了飛躍，自然形態語言藝術的最高境界是陶淵明，到此無以復加。之后詩歌的語言規律被全新認識，而且被認識得很深很透，這樣就有了四聲。當然不是以北京話為準了，包括長江流域在內，這是客觀存在。平仄去入，這是中國語言現象中標志性的語言學問，即音韻學。中國有兩個朝代佛學是非常強盛的，一個是漢朝，一個是唐朝。唐代的文化如果沒有佛學，就沒有杜甫，也就沒有聲韻學。佛學東漸豐富了中國的語言，否則就沒有對中國文字的重新認識與評估。就以現在的詞，如煩惱、世界、評論、機會，等等，這些詞都是從西方引進來的一樣。一些反對佛學的人也不一定知道這些詞的來歷，你知道這些詞的來歷嗎？你的博士論文用過這些詞嗎？詩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母親》說明，人不能吃過母親的奶，長大了就把母親給忘了。

先生雖已年過九旬，依然滿面紅光、精神矍鑠、銀髯飄飄，外表酷似屈子再世，難怪人稱“活屈原”。看到先生精神這么好，便問及其秘密。先生說：我就怕人家說我是90歲。我有一個創見，人最多應該活到69歲，到了69歲去做檢查，如果沒有事，就把生命交給工作，然后從“私有”到“公有”過渡，從現在的歲數變成公數，即69歲就變成35公歲。古語說人活七十古來稀嘛！我現在的歲數是40歲多一點，還不到50歲。我就從50歲開長。

先生很相信緣分：“咱們相見也算有緣分，相見了，談話了，就有了感情了。如果我們在一起呆個三年五載，感情就更深了。你若聽哪一個老頭死了，他跟你沒接觸，也沒感情，你也許會無動于衷。但如果哪一天聽說我死了，你的心肯定會咯噔一下。即使不想我這個人，也會在心里回憶曾經見面時的情景，這肯定與死一個一般老頭的感覺不一樣！”文懷沙先生說完哈哈大笑。

這就是一代宗師的風采，我怎么會忘記這位可敬的學者、可親的長者呢？

（選自《魅力人生：42位名人訪談》/高慧斌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