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創清華“黃金時代”的梅貽琦先生

清華大學與梅貽琦的名字是分不開的。在清華人眼中，“清華和他已經融成一體了。”

梅貽琦(1889—1962)，天津人。早年畢業于美國吳斯特工學院電機系。自1915年應聘清華學校物理課教師直至病逝，以畢生心血和精力貢獻于清華，凡47年。其間有17年(1931—1948年)主長清華，使清華大學從一個大學雛形成長為一個享譽中外、躋身世界著名大學之林的高等學府。他自己也常用“生斯長斯，吾愛吾廬”這句飽懷深情的話，說明了他與清華的“血緣”關系。

清華“黃金時代”的開創者

清華學校于1925年開始設大學部，1928年正式改為國立大學。三年間，溫應星、羅家倫、喬萬選、吳南軒先后出任清華大學校長，皆不能贏得師生信任，學校局勢長期不得穩定。1931年12月，經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李書華引薦，梅貽琦由國民政府行政院任命為清華大學校長，結束了清華大學半年時間無正式校長的局面。

上任之初，梅貽琦很清醒地知道自己面臨的困境。在就職典禮上，他面向全校師生充滿感情地說：“本人能夠回到清華，當然是極高興極愉快的事，可是想到責任之重大，誠恐不能勝任，所以一再請辭。無奈政府方面不能邀準，而且本人與清華已有十余年的關系，又享受到清華留學的利益。則為清華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盡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的發展，將來可告無罪于清華足矣。”

懷著報效清華的誠摯愿望，梅貽琦開始了他的校長生涯。當時，中國的高等教育尚處在探索階段，他和全校師生“勉力去做”，在短短五六年時間里，就在校政、教學、科研、學風建設及人才培養諸方面取得了累累碩果，開創出清華歷史上第一個“黃金時代”。

作為一名勤奮務實的教育家，梅貽琦十分注意在實踐中總結經驗教訓，探索適合中國近代國情的高等教育規律，提出了一系列有價值的高等教育思想，并使之化為具體的教育方針，矢志不渝地加以堅持。舉其要者，如：

“大師論”。他有幾句時人皆知的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師資為大學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亦圖之至急”。他在任清華教務長（1926—1928）期間，就注意協助校長盡力延聘知名學者，當時就有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朱自清、熊慶來、葉企孫、趙忠堯、金岳霖、馬約翰等一批大師級學者應聘于清華；在他主長清華的前6年（1932—1937）里，又相繼聘任聞一多、蕭公權、劉仙洲、顧毓秀、陳省身、邵循正等一大批著名學者到清華任教，使清華大學形成了一支國內第一流的、陣容強大的優秀師資隊伍。

“民主治校”(又叫“教授治校”)。在學校管理體制上首倡“教授治校”的是著名教育家蔡元培，這一體制煥發了北京大學的活力，使北大在20年代成為中國近代民主與科學的搖籃。梅貽琦出任清華大學校長后，將這一管理體制進一步完善化，使之進一步發揚光大。在這種由教授會、評議會和校務會議直接決定校務的體制下，真正做到了校務透明公開，大事取決于教授會，校務則采取分層負責制，對人推誠至信，故人人盡心，個個悅服，校務始終井井有條。校長處于“公仆”位置，以身作則地貫徹為教授服務、為學生服務、為國家教育事業長遠利益服務的宗旨。正因為“教授治校”在清華大學實行得最徹底，所以“一切集思廣益，進步自然愈來愈大”；“因為分工負責，人人均覺清華自己也有一份，所以大家工作都有興致”。中文系的朱自清教授深有感觸地說：“……難得的是他(梅貽琦)知道怎樣愛護清華；他使清華七八年里發展成一個比較健全的民主組織。在這個民主組織里，同仁都能安心工作，樂意工作。他使同仁覺得學校是我們大家的，誰都有一份兒。”能讓人人從心底里強烈煥發出“主人翁”意識，這樣的領導藝術可謂進入了一種“無為而治”的極高境界。

“兼容并包和學術自由思想”。為捍衛學術獨立，梅貽琦始終以民主思想、學術自由的開明政策為治校原則，并一以貫之，從而在清華園中形成了一種教師之間、師生之間平等討論學術問題的寬松氛圍。校內經常有各種類型與題材的講座、講演，各種學術流派也爭放異彩。比如在政治思想方面，有講“共產主義不合中國國情的”，“也有講共產主義制度優越性的”。1933年，在白色恐怖籠罩全國之際，哲學系教授馮友蘭從蘇聯觀光歸來，在課堂上大講蘇維埃政權的種種優越性，并做結論說：“蘇俄實為進步之國家，所謂唯物史觀，吾等決不應輕視，因為絕對真理存于其中。”

驚濤駭浪中的好舵手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北平、天津等一批城市淪于日軍鐵蹄之下。國民政府命令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師生南下，在長沙合組“臨時大學”。梅貽琦受命赴長沙負責籌備工作。經過兩個月的緊張工作，長沙臨時大學于10月25日開學，然立足未穩，日軍再陷南京，長沙臨大師生被迫再次向西南大后方轉移。

1938年4月26日，輾轉遷移到昆明的長沙臨大師生受命組建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從此直至1946年秋北大、清華、南開回到北平、天津，西南聯大在戰火硝煙里歷經了8年暴風疾雨的洗禮。8年中，畢業2500余人，在校生最高時達3000人，成為當時國內規模最大的最高學府，被譽為“中國戰時高等教育體制的光輝杰作”。

西南聯大的最高權力機關是由三校校長(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和清華校長梅貽琦)組成的常委委員會，由梅貽琦任常委會主席。當時蔣、張二人均在重慶中樞機關任職，只有梅貽琦常駐昆明，處理日常校務，因此師生們親切地稱他為“梅常委”。在戰前，梅貽琦治校采取的是“無為而治”和“吾從眾”的態度。那時，他從民主治校的原則出發，處理問題總是集思廣益，充分考慮大家的意見，從不輕易表態。而在創業維艱的西南聯大，情況則大大地改變了。三校師生萬里迢迢來到地處偏遠的祖國西南邊陲，平地起家，白手拓荒，困難重重，這些千頭萬緒又無前例可循的大小事項，必須經他這個“常委”果斷、妥善地加以處理。在這種非常形勢中，梅貽琦一反多年堅持的“吾從眾”的慣例，堅定地表示：“在這風雨飄搖之秋，清華正像一條船，飄流在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正趕上負駕駛它的責任。此人必不應退卻，必不應畏縮，只有鼓起勇氣，堅忍前進。雖然此時使人有長夜漫漫之感，但吾們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風定。到那時我們把這條船好好開回清華園，到那時他才能向清華的同仁校友敢說一句‘幸告無罪’。”

關于梅貽琦在西南聯大主持校務時行政作風的變化，著名教育家、清華校友吳澤霖曾這樣回憶評價說：大學聯合是一種新生事物，在過去是不能想象的。抗戰一開始，上海的復旦、大夏曾一度聯合內遷，但到目的地后不久就散伙了。北大、清華和南開既已正式聯合，問題就成堆出現。首先，三校的教學力量和設備有相當的差距。為了避免由于一校的份量過于突出可能引起的問題，梅先生沒有把所有隨校而遷的清華人員都放入聯大編制內，他利用庚子賠款基金所撥給清華的經費，在昆明建立了國情普查、農業、航空、無線電、金屬學等研究所，使清華人員參加了這些機構的工作，減少了清華在聯大中的名額，從而使三校在聯大體現了較好的平衡，促進了學校內部的團結，為嗣后8年的順利合作，奠定了初步基礎。

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師生千里迢迢，來到祖國的西南隅，平地起了家。在有限的物質設備、日機轟炸威脅和師生生活十分艱苦的條件下，如何進行有效的教學，如何安排職工的生活，如何在當時重慶國民黨中央與昆明地方軍閥的政治矛盾中，在右派與左派的政治思想斗爭中，微妙地維持學校的安定，進行教學活動，這些事千頭萬緒，又無例可援，亟待妥善處理和解決。倘若循規蹈矩，一本聯合辦事的慣例，那就只能依靠三駕馬車平起平坐或輪流作樁來處理，其結果只能終日在會議桌旁喋喋不休地紙上談兵。梅先生鑒于形勢，一反慣例，以務實的精神，根據他作為一個領導所能了解和掌握的情況，本著困難當頭應當團結一致、互相體諒的原則，凡亟應處理的事，他均果斷地予以處理。原則上他事先征詢意見，事后再作說明解釋。這雖不免有獨斷獨行之嫌，但卻及時有效地處理了一些應該當機立斷的問題。

復雜的聯合辦學是史無前例的。聯大在漫長的8年中并沒有出現重大的裂痕。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各校歡欣而散。梅先生的務實精神在當時無疑起了重要的杠桿作用。

西南聯大在祖國邊疆“偏安”8年，創下了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跡：她不僅在極端困難的戰爭條件下，培養出一大批科教英才，其中有許多人成為日后世界一流的學者、教育家，如李政道、楊振寧等；而且團結了具有不同歷史傳統、不同學風的數千名三校師生。“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不防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聯大紀念碑碑文）

梅貽琦在抗戰期間“育材興邦”的業績也贏得廣泛的國際聲譽。1940年4月，美國吳斯特工學院授予他名譽工程學博士學位。同年9月，在昆明的清華師生為他服務母校25周年舉行公論會，中外知名人士紛紛發來賀電、賀函。而這位謙遜的教育家則這樣評價自己在清華的工作：

“……清華這幾十年來的進展，不是而亦不能是某個人的緣故。是因為清華有這許多老同事，同心協力地去做，才有今日。……京戲里有一種角色叫‘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整齊，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后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因為好戲通常并不是由他唱的，他只是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里，那么人家對這臺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然’而已。”

真心善愛的教育家

梅貽琦作為清華校長，最讓清華人不能忘懷的是他對清華所傾注的深沉、執著且始終如一的愛，尤其是對青年學生，他更是施與了滿腔的春風化雨般的摯愛。著名教育家傅任敢在談到梅貽琦的“四愛”之心時說：“做領袖的人有兩種：一種使人懾服，一種使人悅服。因為教育的出發點是愛，梅校長的品性中深深具有這一點。他愛學校，所以把他一生獻給了學校。他愛國家，所以在抗日時把他的兒女打發到遠征軍去。他愛國事，所以待人一視同仁，從無疾言厲色。他尤其愛青年，所以每次的學潮中他都以自己的力量掩護著青年的安全。我們只要想想：有多少人曾以學校為幌子而達到了自己升官發財的目的，我們便知道真愛學校之不易。我們只要想想：有多少人曾經大聲疾呼地叫人愛國救國，自己卻無貢獻，或且因而有所收獲，便知默默無言地做著愛國工作之難能。我們只要想想：有多少辦學的人視辦學如做官，視學校如衙門，趾高氣揚，頤指氣使，便知一個大學校長之有禮地對待一切人們之可貴。我們只要想想：有多少人曾經愛護青年其名，出賣青年其實，或者愛護其名，放縱其實，甚至利用其實，我們便不能不深深地感受到我們要有根基深厚的愛，育人才有著落。”

梅貽琦就是這樣一個深沉博愛的教育家。在他主持清華校政的17年間，正是國民黨當局加緊對大學控制，學術自由和獨立受到嚴重干擾的時期。作為一名大學校長（1939年后被擢升為國民黨中央委員），他面臨著兩種選擇：一種是站在政府當局立場上，對師生進行思想和行動上的壓制；一種是站在師生的一邊，對不利于教育和學術的事進行敷衍、應付以至抵制。而梅貽琦并沒有走上述兩種道路，他以愛護清華、愛護師生為出發點，采取了在當時情況下最為穩定的道路。一方面，他“遵命”加入國民黨，并在不損害學術研究質量的情況下，使清華各種研究所所研究的主要項目基本上與當局的政治、經濟和軍事需要相一致；另一方面在教育方針、課程安排、民主管理、學術自由等方面，他則堅決和師生站在一邊進行必要的斗爭和抵制。正因為如此，清華不僅在學術研究上碩果累累，而且成為一所民主自由空氣濃厚的學府，有“民主堡壘”之譽。在“一二·九”、“一二·一”等歷次學生愛國運動中，他想方設法保護學生安全。在中國近代學運史上也應是一位起過進步作用的重要人物。

朱自清這樣講梅校長的愛：“他和清華關系之深，是大家知道的；他愛護清華之切，也是大家知道的。但難得的是他知道怎樣愛護清華……”

清華人這樣評論他們的學校：“如果人間有樂園，清華園就是樂園的典型；如果說人生是為追求真善美，清華園就是培育真善美的搖籃。”（蔡麟筆《為百世師，為天下法》）

1955年后，梅貽琦又赴臺灣創辦了新竹清華大學。1962年梅貽琦在臺灣逝世后，人們將新竹清華原子爐命名為“梅貽琦紀念館”，將新竹的梅氏墓地稱為清華大學“梅園”，校友在園內植梅成林，人稱之為“梅林”。

在清華人眼里，梅校長在清華園中無處不在。曾任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的顧毓琇先生在梅校長逝世后，飽蘸深情寫下了這樣的悼詞：

沒有死亡：青青草原的云雀重復地唱。／清華園荷花池畔的鐘聲贊賞響應!／整整三十年的春風化雨，桃李成行；／長城的烽火消散，昆明湖依然寧靜。

沒有死亡：原子爐的臨界可以保證。／靜聽呀，宇宙的神秘像呼吸般輕盈，／在核心破裂中放射出無窮的巨能。／偉大的梅先生，高風長在，英靈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