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跟朋友開過一個玩笑:飛機門剛剛打開,我就能知道到了哪個國度——只要爆米花的香氣撲鼻而來,只要歡快的鄉土音樂紛至沓來。
曾經做過一件事情:星期天,花一天時間,走遍家附近的電器行和唱片店,依照鄉村、爵士、布魯斯、重金屬、節拍、搖滾、朋克、新世紀、說唱和新靈歌的分類,一個個歌手一個個樂隊一個個專集一個個時代地聽過去。雖然其他國家也有出類拔萃者,但無法抵擋如此滾滾洪流,灰溜溜地,畏縮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這就是世界現代音樂寶庫的主要財產吧,不知道還有哪個國家可以拒絕它的音樂。
在五彩繽紛的美國音樂中,我的三大經典是鄉村音樂、爵士樂和搖滾。鄉村音樂就不用多說了,在美國,一個大城市不可能沒有專播鄉村音樂的電臺,哪怕它就是調幅臺。
美國音樂還有一講:一方水土一方音樂。說到爵士樂,一定要首推奧爾良、芝加哥和紐約;如果欣賞搖滾,就不能錯過克里夫蘭了。
克里夫蘭的現代搖滾并不出名,它的地位之所以顯赫,就在于容納了“甲殼蟲”。在市中心的伊利湖畔,有一個形狀奇特的城堡式建筑。它三面環水,背靠陸地,門前廣場開闊,一座玻璃金字塔格外炫目,似曾相識。一了解,果然根據羅浮宮入口設計圖紙縮小,由貝聿銘建筑設計事務所捐贈。
這就是克里夫蘭流行樂博物館,當地“五大湖區科學中心”的組成部分,主要研究搖滾,根據專題的不同,廣泛接納愛好者,成為各類音樂課程的教堂。工作日的時候,停在中心外面的,一輛輛,一列列,盡是黃色大校車;中心內外,興高采烈的,手舞足蹈的,盡是水不休止的孩子。
美國搖滾朝氣勃勃,樂觀豁達,無拘無束,經常引起歐洲的強烈共鳴,然后流向全世界。《心愛之名——U2二十年》專題展正在這里展出,這是繼“甲殼蟲”之后又一顆璀璨的搖滾明珠。有人評論說:無論如何贊揚它對搖滾的貢獻,都不會過分。當然,“甲殼蟲”樂隊的物品最為奪目,列儂的那把電吉他,那身皮夾克,高高的立式麥克風,首次發行的唱片,膾炙人口的作品手稿,都是觀眾最癡迷的寶貝。無論年紀,無論身份,一旦邂逅心儀的展品,參觀者或相視而笑,或含淚而泣,沒有拘束,沒有生分。在這里,扶老攜幼的小團體屢見不鮮,他們必定是同一家庭同一社區的幾代歌迷吧。還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坐在地毯上,帶著飲料和記事本,臨摹歷年來的海報,抄寫豐富的資料,聆聽各類代表作。或只是一往情深,日不轉睛,久久地,凝視一件展品。他們如此傾心,如此專注,以至于自己都成了他人眼中的藝術品。
可以放心地說,如果沒有鄉土音樂,就沒有今天的克里夫蘭。“五大湖區科學中心”對面就是克里夫蘭體育場。20世紀50年代,在克里夫蘭,只有在這個體育場,白人和黑人可以相安無事,無須警察滿頭大汗,如臨大敵。這倒不是因為體育比賽,而是現場搖滾。黑人地位微賤,但天性樂觀,能歌善舞,出神入化,無形間征服了高高在上的白人階層。白人以特有的開放胸懷接納黑色音樂文化,其中之一就是派生了大名鼎鼎的搖滾。在音樂現代化的進程中,刀光劍影的種族矛盾化解了,音樂讓美國人民融為一體,相依相偎。
克里夫蘭不是只有流行樂,管弦樂同樣全球巡回演出。克里夫蘭管弦樂團、青年管弦樂團和少年兒童管弦樂團三個團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塞文拉斯音樂廳是他們共同的大本營。這個音樂廳建于1929年,取材于歐洲新古典建筑風格,拱頂殿堂雕梁畫棟,氣勢恢弘;主廳下面,還有一個仿照文藝復興時期格式的小廳,可以精確還原音樂先哲希望表達的初衷。因此,在小廳,只演出保留曲目,培養可塑之才。管弦樂團出門巡演的日子里,音樂廳對大眾開放,為音樂愛好者和旅游團體舉辦音樂講座。所以,參觀音樂廳本身就是旅游日程中的一項節日。
工作日,午餐簡單。我們坐在自己的車里,吃自己帶的午飯。音樂從教堂的窗欞間流淌出來,從辦公室的收音機流淌出來,從路邊停放的車輛流淌出來;從聚積的年輕人中宣泄而來,從飛馳的汽車里噴射而來,從遙遠的湖面隱約而來。街道上,人員稀少,視野開闊,朝前看,可以直達藍色的湖泊。
伊利湖并非五大湖之首,但對我來說,已經一望無際。站在寂靜的岸邊,我獨自思想:為什么,湖水宛如大海般湛藍呢?我低下頭,看那水下的右頭,石頭上的青苔生機勃勃,真正叫做萬水千山。魚兒們翻山越嶺,尋尋覓覓;水草們無憂無慮,隨波搖曳。春天的克里夫蘭陽光明媚,我的視野得以向湖底延伸。表面的水體是晶瑩的,剔透的,光線隨著水波漣漪,在水中懶散地舒展,逐漸轉暗,逐漸深沉,直到無窮無盡的暗,無窮無盡的黑。
我返回身,對照人間的湖濱廣場。克里夫蘭的主街直抵湖濱。好一條古羅馬式的通衢大道,氣勢磅礴,威風凜凜,只是不見愷撒軍團的金戈鐵馬。
愷撒該不是克里夫蘭的信奉吧。廣場上,一個仿古塑像都沒有,空空蕩蕩。除了我,只有一個工人,半跪著,油漆那些欄桿。我就走過去,看他油漆。
工人和我打了一個招呼,繼續埋頭于他的工作。油漆有時間要求,他又非常認真,用幾種噴漆罐仔細地噴涂鐵欄桿,一遍又一遍,特別是起伏不平的接頭、轉折和羅口。在他的油漆調配下,鐵欄桿出現了很鮮艷又很奇異的顏色,生動活潑。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在公眾場所里會有那么多噴漆繪畫作品,有些就是簡單的調色,配來配去,無窮變幻,似乎在顯示一種工作技能。
在夏季的強烈陽光下,這些鐵欄桿會更好看。工人見我不肯走,便站起來,解釋給我聽。
你這么認真地漆這些破欄桿,僅僅是為了夏天的陽光下,他們更鮮艷,更好看?我問。
他很奇怪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是啊,是啊,更好看……
我笑了,在心中領略著盛夏的克里夫蘭。光。影。音。色。廣場草坪里,郁郁蔥蔥之中,臥著一枚紅艷艷的圖章。這是廣場惟一的雕塑,上面只有一個詞匯:自由。如此廣闊,如此絢麗,如此舒暢,如此嘹亮。于是,我接著問:我在好奇,一直在好奇,那湖面上,那遙遠的節拍,什么東西在發出聲音啊?
工人仔細地聽了聽,風聲中,是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節拍,勞動號子般的節拍。當然,那不可能是人聲。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掠過浩瀚的湖面,在獵獵的風聲中,從容地張揚自己的個性呢。
但是,湖面上,只有湖水滔滔,無邊無垠。
那是燈塔。工人說。
燈塔?我吃了一驚。那是燈塔。五十年代,克里夫蘭的燈塔就實現了電氣自動化。早就無人值守了吧?誰還需要這種人工領航呢?
他們是志愿者,工人說。他們喜歡。航行者喜歡。我們也喜歡。
是了。燈塔。全心全意。忠于職守。半個世紀。志愿者。我收回目光,看了看眼前的工人。他是黑人,憨厚地一笑,雪白雪白地,露出一口好牙齒。
你也是一種志愿者吧。我想說。
我們的腳下不是地獄,只要我們的頭上是明媚的天空——極是了,列儂,這是你對克里夫蘭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