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的墻上映著綿白的光線,微弱的晨光從濕漉漉的北窗上透入屋來,細細滲進酥松的墻縫里,暈染著一絲靜謐的暖意。床腳處一口落了漆的紅木大櫥的木纖維在凝凍的空氣里格格作聲,祖母寬寬的背影立在大櫥前,光線模糊的大櫥鏡里映出她花白的頭發。一條褪色的棕色長巾搭在肩上,祖母就框在那幅鏡面里略佝著腰,用一柄老柳木梳細簌簌地梳完了頭發,又兜起長巾把落下的疏發輕簌簌地撣到門后的簸箕里。然后用長巾裹住頭,從衰黃的兩鬢圍下來,在下頷處緊緊扎個結。冬天的早晨,有時候我會早早地醒來,就在被窩里縮著小身子,靜靜看完這一些。然后閉上眼睛,我知道祖母會來到床前,用她皺巴巴的胖手為我掖被窩,每當這時候我就不作聲地假裝睡著。但有時我也愣愣地睜大眼睛,在昏暗里嚇了她一跳,她就會用冰涼的手拍拍我額頭囑咐,“小鬼——再困一息,還早呢?!蔽覇査骸昂闷牛錾度??!薄皣u——到多倫路買魚去,早上自由市場排隊去。”她掩著嘴,指了指祖父睡著的閣樓,輕聲地說?!芭尽币幌麻T關上,祖母裹著棉襖的臃腫的身影從狹小的屋子里消失了,我枕著冷颼颼的大枕頭,側過臉來看水門汀的地上一條霜痕從門口細細地延伸進來,我想祖母就踩著這條霜痕走出去,一路欹欹斜斜走去多倫路。一想起“多倫路”這個冷冰冰的名字,我心中就不禁浮起喧囂感,我想象著許多人圍著那個魚攤,賣魚的人揮動戴著橡皮手套的大手,把一攤裹著碎冰屑的小魚嘩啦啦地倒進籃頭里——
我特別喜歡想象賣魚的場景,因為我沒有看到過(在那個年代買魚還需趕早),等我跟著祖父到多倫路去遛趟的時候,魚攤早收了。
每天我吃完早飯以后,最性急的事情就是牽著祖父的手蹦跳著跨出房門,繞出彎彎折折的小弄堂,來到車水馬龍的四川北路上,這是上海最熱鬧的馬路之一?!氨彼拇贰保娓咐舷矚g這樣叫,他走在這條路上,混合在人流里,顯得比在家里還自在。這條路上有他很多的記憶,我后來總這樣想——他喜歡走到橫濱河橋上,把我扛起來,讓我趴在橋欄上曬陽光,橋下是墨黑的水,束在陡狹的水泥護堤里,從上游蜿蜒而來,又在下游急速地折了一彎消失在一片樓房的后面。我趴在橋欄上,俯看著黑幽幽的河影里沉淀著一顆無神的日影,兩岸許多臨河閣樓的窗戶上也參差地反射著白光。身后車流不息,在熏黃的日光下,能感到這個世界有一種懶洋洋的靜闃。
這條街街口是直敞的,沿街有幾幢考究的紅磚洋房,門廊高高的,門上的銅環和窗上的雕花鐵柵都泛著黃蝕的銹色。稍往里一點就多是二層樓的里弄房子,束得街道彎曲起來,旁岔里還連著枝枝蔓蔓的小弄堂,清一色陡直的灰磚墻,灰墻里嵌著高峻的石庫門框,仰頭去看隱隱間透著股嚴冷。這些弄堂窄而深峻,兩側的石庫門通常緊閉著,弄堂里人家曬著的被單遮住了天空,暗森森有點像個藏著陳年往事的迷宮,小小的我有時仰頭看著從高墻里攀出來的一叢蒼勁的爬山虎,心中會禁不住掠過些猜想,但隨即就又無憂無慮地跑開了。每天的早上,在多倫路寬寬的街沿上都擺著小菜攤,喧鬧的小菜攤中間那裹著一副哭喪臉的卷心菜、蔫頭蔫腦的土豆,熬得臉煞白的小青菜,凍瘡一樣紫腫的茄子,它們是多么可憐呵,挨了一上午的凍,還要給挑剔的買主捏來揀去。而我是多開心呵,我甩開手跑進那深闃的弄堂,揀一截樹枝來別在腰里當手槍,扮起一個八路小哨兵,在碎卵石鋪的窄巷里跑得蹬蹬響,想象那每一處墻角都隱藏著危險的秘密。有時候一頭奔到弄堂底里,歇下來大喘氣,猛抬頭看到一處石庫門楣上殘缺的洋式雕花像一個蓬亂的獅頭,正獰厲地瞪視我。四周的黑漆大門排排緊閉著,靜如棲鴉,剎時我好像獨自被拋到了世界陌生的角落,一股涼意油然竄上背脊——這時候祖父并不擔心我,橫豎不過這一條街里,他自己忙他的去了。他很少和人攀談,倒常常雜在人叢里,幫別人做一點事。有時候陰溝堵塞了,他就夾在一伙藍布工作服的人里頭,像年輕人一樣擼著袖子,彎腰站在一攤污水中,一干就是大半個鐘點。
不知不覺中我離開上海將近二十年了,祖父和祖母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
今天我又走在這條熟悉的四川北路上,周圍許多人低著頭忙忙碌碌地擦肩而過,我下意識地往前走,又走上了那條石欄板矮矮的橫濱路橋。還是一道那樣黝黑的水在夕陽里淺淺地流,裸出河床的淤泥和水泥堤上高高矮矮的閣樓涂著一層姜黃的暮色,平靜得好像二十年里都沒有變動過,只是遠處天廓下隱隱的輕軌的呼嘯聲提醒著這個都市飛快的節律。
下了橋往北走,一爿一爿裝潢明亮的店面里哄哄地傳出節奏強勁的流行歌曲,一條一條的小弄堂口冷颼颼地往里縮,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一座陌生的仿舊石牌樓前,抬頭看牌樓上窄窄的字有點暗淡——“多倫路歷史文化街區”。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多倫路嗎?我早就隱約聽說過多倫路的掌故,只是一聽而已,“上海市歷史文化街區”——路旁一塊大理石碑上描金的小字卻一字一字鄭重敘述著那段歷史,“多倫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圈子頗負盛名,是虹口地區的一個重要文化據點。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上海藝術劇社均在此創建。擁有鴻德堂、公咖咖啡館等近代優秀建筑”。暗色的碑上赫然突出一串人名,“魯迅”、“茅盾”、“葉圣陶”、“夏衍”——寓所等等,底下還有一大段結語,“為搶救文化遺產,集中體現三十年代上海都市的歷史面貌,現已恢復舊觀,——成為又一處展示滬上文化的標志性文化工程?!薄班浮?,原來這也是一條多倫路,它一直對我牢牢藏住,但現在它復活了,疊壓在我記憶中的那條多倫路的上面。
牌樓里面,寬敞的街面上鋪著褐紅色的地磚,有幾處凋謝了的花壇,花壇中的長椅上撂著幾份舊報紙,在風里簌簌翻動。路旁,幾幢紅磚小屋疏斜的屋頂從暮空里陡然滑下,斑駁的紅瓦閃著銹蝕的光。那嵌著雕花鐵柵的窗口里燈亮起來了,掩在黑黝黝的冬青樹叢后面,隱約沉暈著;街沿上精細的鐵枝擎著的路燈也亮起來了,透過梧桐樹的枝丫一格一格地灑下來有一股淺淺的暖意。再往里走,街道呈“L”型寬徐地拐彎,房屋密起來,臨街的穹形門洞上織著閃爍的霓虹,在霧一樣升起的暮色中幽寂地閃光,那些酒吧和咖啡館里響起老電影的插曲,茶色和酒紅色的光在窗影間漂浮,屋里時或傳出女人細俏的笑聲。街上很少人,寒風旋起地下凋零的梧桐葉不時撩動我的褲管,我就踩著那葉子“沙沙”地走著,目光在高高矮矮的屋檐間漫無目的地逡巡。忽然,腳下被一顆凸起的小卵石磕了一下,我才意識到自己踱進了一條小巷,在陰暗的光線里低頭看,青褐褐的小卵石簇擠在窄窄的小徑上,這些被歲月磕磨得毛楞楞的小卵石扎在地里毫不起眼,可是卻那么真切地觸動了我,我試著踩一步,有點欹腳,小卵石在使勁頂我的腳掌,好像親切的朋友捅著你打招呼——忽然,從拐角里跑出來幾個小孩,嬉鬧著“噔噔噔”一路跑過,我目送他們跑過去,在幽寂的弄堂底里傳來“嘭嘭”的敲門聲,然后有老人親和蒼老的聲音來應門,門合上,那些嘰嘰喳喳的嬉鬧聲消失了,把一條空落落的弄堂和我留在外面。
我穿過一條一條的弄堂,記憶汩汩不盡涌流了出來,兩側那陡直的灰磚墻,緊緊束著一道狹長的晚天,似乎也要將我的記憶一點點逼向昏暗的深處。街角處那棵高高的梧桐樹,我一看見它,整個印象就在我心里復活了,蹲在樹根下擺攤的小販,藏在樹背后捉迷藏的孩童,在熙熙攘攘的往日里,這棵梧桐樹安謐地俯視著蕓蕓眾生,一如今天它安謐地俯視著冷清清的街面?!巴邸?,從樹頭傳來一聲鴉叫,似乎要驅散今夜沉釅釅的酒歌——這一處的臺階上曾經鋪滿殘菜葉、那一堵墻根下曾經潑著熱氣騰騰的燙雞毛的水,這一角墻的凹縫里粘連過腥亮的魚鱗,那一扇窗下彌漫過煮茶葉蛋的辛辣的茴香味。我尋找著那些熟悉的印記:小孩子們在磚墻上留下的刻畫,墻角處一窩撬破的磚洞,一口常常堵塞的骯臟的窨井,一條泥蛇般蜿蜒在墻根的陰溝。慢慢地,所有這些印象鮮明起來,街巷里人聲浮起來了,在半空漂浮的空氣也似乎黃濁起來,那絲若有若無的咖啡香逐漸散去,我好像又聞到了濃厚的茶葉蛋和爆米花的氣味。我快走幾步,想捕捉住這熟悉的氣味,但它只是在深巷里氤氳著,卻無從把握,愈是想要追近它,卻愈是讓人感到徒勞。街巷兩側的黑漆大門排排緊閉,像是嚴冷地諷笑我的徒勞,夜的寒氣在深謐的街巷里貫通著,昏黃的路燈愈加瑟縮起來。這時候,我真希望有一個親切的人聲來喚我回家呀——我歇下來,在一幢灰紅洋房空空的門階上坐下,幽暗的夕光中門廊里一塊銅牌吸引了我,上面釘著爍爍的字“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左聯成立地”。“喔”,這幢魁偉而蒼老的建筑,此刻銅門緊閉著,它幾乎要引起我一種遙遠的歷史莊重感??晌覔崮χ鴫窍麓值Z的塹假石,卻依稀覺得那么熟悉,耳邊似乎還聽到當初一個小販推著三輪車車鐵磨嘎過這墻面的聲音,而這一側墻角的石縫中似乎還粘連著那沾著魚鱗的污漬——
我坐在石階上,許多的時光仿佛從身邊滑過,許許多多的印象在眼前重疊著,時間大概有一股韌性的魔力,它輕悄悄地觸動一下,世界就奇妙地移換了,周圍的房子還是那些房子,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可又全然不同了,我就像一個陌生人恍惚于那么多新奇的感受。我默默地坐著,我曾經在過這里嗎?不禁懷疑著。從街巷的盡頭有一種樂聲飄來,那是20世紀30年代的一首老歌,像一條粉紅的蛇蜿蜒著,它大概找著了自己的舊夢。此刻我想,和它相比,我是多么微不足道呵,我所葆有的記憶在這個時代里沒有一個放置的角落。一對輕聲悄語的年輕情侶從近處一家酒吧茶紅色的窗影前相擁走過,好奇地張望屋里粉色月份牌裝飾的墻壁,輕輕發出流連欣喜聲,絲毫沒有覺察到暗處的我的存在。我想,伊們正沉浸在一種懷舊感里,我也一樣,我們都在感觸著一條多倫路,但伊們一定不想知道我的感受,也一定想象不到伊們腳下踩著的石子路曾經的滄桑平凡。多倫路,在今晚的酒香霓影中就像是一個披了時尚流行色的遲暮美人,輕裊婀娜地娛樂著別人,在她倦怠的妝容中,流露著疏遠和漠然的神色。
我就這樣在石階上坐著,有風從街巷深處吹來,霓虹和街燈一盞盞暗下去,茶色和酒紅色的街窗也一頁頁暗下去,大概夜已經深了吧,周圍石庫門房子參差地疊出了古舊沉重的暗影。有腳步從街口“橐橐”響起,那腳步聲自在舒意地折進了一條弄堂,許是一個晚歸的人吧。這腳步勾起了我很多的聯想,我想居住在這條街上的很多人,都曾經踱著這樣的腳步晚歸吧。許許多多的腳步,當它們按著日常的節律踱過這條街的時候,它們是那么平凡,而這許多的平凡慢慢就匯成了一條歷史,所以多倫路他歸終是平凡的。它就靜靜地躺在那里,繁麗和平樸、喧嘈和蕭淡,那終于只是外部變幻的面影,多倫路它卻沉默著,默默承載著無數人的生活,無數平凡的腳步從這里走來又走去,而那黑黢黢的路面沉淀下來像一條敞開的河床。它承載了多少的喜憂哀樂,但又幾曾有人真正懂得它呢?甚或只是平靜地放開一切思慮和它一起默坐片刻。我坐著、坐著,我想我那失去的童年時光不知道夾在哪塊磚縫里,而那么多灰磚里又不知道保藏著多少平凡的故事。兩側石庫門高大的陰影固執地默不作聲,只有落葉在清冷的風的旋擺下靜靜淌過一條長街。這風從夜的深處而來,向人間吹送著陌生的氣息,一切煩囂和思慮似乎都刪落在這風里了,只有一條長街那樣坦然地舒延著、承載著。在這個夜的角落里,在闃無人聲的一級幽暗臺階上,我似乎感到落在這條空蕩蕩的街面上的那股汩汩不盡的氣息,此刻也落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