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先生《話說知音》無疑是一個名篇、美文,為青年人所喜愛。文中的伯牙,鐘子期是音樂上的知音。這也使得我不由得感到,林先生是青年人的知音,而以他終身從事的中國散文研究與創作、魯迅和現當代文學研究這項事業而言,他又是散文的知音、魯迅跨時空的知音。
林先生健康平和的心態、宏博的胸懷,充滿愛心的美好的心靈,對生命與自然的關注和關愛,寬容、大度、唯美、智慧、向上,加上他壯士般的高大身材,翩翩的君子風度,使我們如坐春風里。
對于我們青年人來說,林先生也是我們的知音。他無私地幫助我們,引導我們,啟發我們的學習、研究、創作與思考,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寶貴的時間,用自己的智慧、知識和人生的經驗,點燃照亮別人。在當今物欲橫流這個物質意念充斥的極現實的時代,這又是多么的可貴而寶貴。
這一點,又與我們尊敬的魯迅先生又多么的相似。雖然林非先生堅決否認這一點,而他,還有我們大家熟知的幾位先生,無疑在傳承著優秀的中華文明的衣缽。他們一方面繼承中國古典文學傳統和文化傳統,另一方面引導后人,使幾千年來的中國歷史長河中最優秀的中華民族精神不至于割裂乃至失傳。他們是這樣做的,魯迅先生也是這樣做的。
魯迅先生的一生,對青年朋友的理解、幫助、知己之心乃至“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奉獻精神,已成為現代中國一具永不風化的雕像。
誰是魯迅的知音?誰是魯迅的知己?
早期一篇《<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其肯定,其論證,其批評,無疑搔到魯迅先生的癢處。一個作家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碰到一個天馬行空隨心所欲信口開河混飯吃的批評家,因為作家苦心意匠經營的理念與細節,幾乎毫無玄機之妙的一些小得意處,是作家與讀者或主要是批評家捉迷藏希圖他找不到又渴望他找到的焦慮矛盾的心情。而批評家或是視而不見,或是根本就未體察。生活在西部的中國作家賈平凹,對于理論批評界的沉默就是一個極有意思的現象,而對于現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專家溫儒敏,學者曹文軒對賈平凹作品的知音知遇之感,甚至對于青年批評家謝有順的滔滔不絕,估計賈老師也被搔到癢處了。作家與批評家能找到“對話”的感覺,那么正如首屆“中國散文論壇”開壇論爭中,散文作家、理論家林非與學術史、文學史專家陳平原的直面“對話”一樣,贏得了在場高校師生上千人的掌聲。
閑話打住。瞿秋白精心撰寫的《序言》,魯迅很是滿意,可以說他也是最早認識到魯迅價值并客觀地評價魯迅的知音了。所以現代史上以瞿秋白先生,能拿到那幅珍貴的魯迅書寫的聯語,就絲毫不足為怪了。
魯迅從南京教育部、至北遷的北京教育部以及他和二弟周作人在北京大學的任職與任教,三弟在商務印書館的工作,許壽裳對周氏兄弟有引見之功,而蔡元培先生之功是不言而喻的。魯迅和蔡元培先生一起工作共事有24年之久。而在共同的中國革命事業中,蔡元培、魯迅和宋慶齡一道共同并肩作戰。1936年魯迅逝世,蔡元培名列治喪委員會并致辭,《魯迅全集》的出版,也是蔡元培撰寫的序言。他們都是浙江紹興的同鄉,魯迅謂之為“我的前輩”,感情可謂深厚,而蔡元培對“魯迅先生”的學問的賞識、對魯迅于中國新文學事業許多開山創業的論斷可謂伯樂矣。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周作人能夠以“周氏兄弟”雙雄的姿態,出現在中國現代史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正如蔡元培之于北大一樣,“兼容并包”,為五四人物提供了發展的空間和歷史的舞臺。當然,魯迅對于蔡元培“美學美育”的倡導亦身體力行,積極響應親自講課,組織活動,乃至他一生堅持的木刻事業一樣。蔡元培與魯迅的知音知遇故事,也是一個無窮無盡的美的故事與歷史話題。
《新青年》祭旗吶喊,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純粹意義上的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誕生,陳獨秀、錢玄同可謂魯迅文學上的知音。
再三懇切督促魯迅去歐洲醫病,而自己卻帶病寫信的宋慶齡,在魯迅先生生前逝后,她一以貫之地站在魯迅的身旁。宋慶齡可謂革命道路上的戰友和知友。在當今這個提到“革命”就覺得老土的過時的年代,可在當時,也像今天“黑客”、“媚妹”一樣的新潮,刺激時尚,且有生存危機和生命危險。她對魯迅許廣平“周同志”、“先生”、“大秭”的稱謂,絕不是謙遜,而是發自內心的同志的情感和革命的深厚的友誼。魯迅逝后,面對先生的遺孀、幼子,她拉著許廣平的手,在她們母子左右,一邊幫著料理表事,一邊委托沈鈞儒出面購買墓地并題寫了“民族魂”的大旗,甚至幫著做挑選棺木這種既具體又細致的工作,如姐妹、似親朋。而在那個時代,這種“革命”的時尚,只有宋慶齡、蔡元培和延安的毛澤東這種時代風流人物才有勇氣做的。
魯迅先生被教育總長章士釗非法革職以后,教育部同事齊壽山君毫無朋黨之見,更無茍合之舉,就憑對魯迅的道德和文章,立即辭職,“誓與先生共進退”,可謂肝膽相照,千古知音。孫伏園,晨報副刊編輯,因報社擅自抽掉魯迅一篇詩稿,據理力爭而不得,憤而辭職。此舉即有知音之感,又反映了魯迅精神的魅力與思想的感召力。
與魯迅生前因家事失和,而魯迅過世后,卻寫了關于許多“魯迅的故家”的文章的周作人也可以說是最了解魯迅的了。有人說周作人在吃“魯迅飯”,而魯迅早期的文學、思想與學術,周作人確是一個最為直接的歷史見證者。周作人心平氣和地為中國,為魯迅研究界提供了一大筆研究魯迅較為直接的史料,他的所謂對于魯迅的“報恩”,也是不無道理的。
《亡友魯迅印象記》的作者許壽裳,早年向蔡元培先生力薦自己所謀職的教育部,晚年在臺灣堅持宣傳魯迅思想、文化與學術,因而被暗殺。這是魯迅一生惟一因為他而直接犧牲的生死諍友。
一卷千古絕唱、此情綿綿無絕期的《兩地書》,許廣平在情感上是魯迅惟一敞開心扉的人。而許廣平一生的心血都獻給了魯迅先生的事業,獻給中國新文學事業,魯迅與許廣平,宋慶齡與孫中山,不遜《梁祝》,是愛情與事業的千秋典范。
周海嬰作為無線電專家,北大物理系高材生,魯迅研究事業的促進者,作為魯迅之后,他所著《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完全可以交卷,正如現代文學研究著名學者嚴家炎,對此書的肯定與親自撰文論證一樣,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在今天這個政治環境,學術空氣、文學空間相對自由和寬松的情況下,周海嬰這一專著對于中國,對于魯迅研究事業具有一定的貢獻,可與周作人所提供的魯迅史料相媲美。唯其“不做空頭的文學家和美術家”,周海嬰也可以說是魯迅的一個知己。
如此論來,魯迅的知己、知音可謂多矣!而魯迅又何嘗不是一個好的知音呢?
魯迅對其師,一個真儒,國學大師,持“兼容、齊物、文化多元論”的章太炎先生“革命實績”的評價,亦可謂知己之論。
而馮雪峰告知毛澤東,魯迅對其言毛詩有“山大王”氣,毛澤東頓時哈哈大笑,頓生知音之感,從而以《魯迅全集》伴隨其一生。除了我們熟知的,關于現代中國的圣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新文化的旗手與主將、民族脊梁、硬骨頭的論斷外,那一段“如果魯迅活著……”的歷史公案,對于魯迅又何嘗不是知己之論呢?毛澤東對于魯迅在精神上以師事之,而在現實中他比很多人更了解魯迅。
為蕭軍《八月的鄉村》、蕭紅《生死場》寫了序,并為他們夫婦出版而奔波的魯迅,與蕭紅、蕭軍的私誼可謂無私無欲。在蕭紅《回憶魯迅先生》一文里,我們讀到一個女性對于魯迅細膩的知己的情感,那種朋友的愛,對于師長的情,誰說世間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友情、親情呢?
我們的話題是由討論知音、知己而起的。談到這里,我們可以說,魯迅的知己可謂多矣,而魯迅的論敵更可謂多矣!
真正了解魯迅的人,了解魯迅弱點的人,不是戰友、同事、好友、兄弟、妻和子、學生和老師,而是他的論敵。
1996年我剛來北大時,著名學者、作家陳漱瑜先生的暢銷書《一個都不寬恕》,還有福建學者房向東先生的《魯迅和他的論敵文選》、《魯迅和他“罵”過的人》等等,給予我這樣深刻的印象。
魯迅先生的一生,尤其是最后的二十年間,他以斗士的、大孤獨者的生存姿態,在中國的夾縫中存活。我早幾年的一篇小文正是描摹我對魯迅這種狀態的一些深刻感受:《大孤獨者》。
在二十世紀初年的中國,那三十年漫漫長夜,一個大孤獨者——魯迅,如一顆星,閃爍著冷且艷的光芒。
最初,他也是那么熱烈,激進、充滿著希冀。但是,漸漸地他被曾經同行的星辰舍棄、甚至灼傷。
他依然前行。
行進在漫漫的二十世紀初的長夜。
有人把他喻做太陽。
不!他不是太陽
不是月亮
只是一顆星星!
一顆百折不回的向前行進的星星!
偶爾也有似流星般來自外圍或者背后的暗箭襲來。
他舔著自己的傷口,掩上被毀壞的單薄的衣衫,而不是盔甲,依然前進!
他孤傲地,斗士的姿態。
面對這樣一個——無聲的中國。
他已不是那個天真的童星
也不是一個已經世故千年的木星或者一味熱烈的火星!
他只是一個過客,
一個劃過天際閃爍著、把一線光輝照亮人間的流星,他的任務,就是前進!
就這樣,他穿透了漫長的時光隧道,穿過了二十世紀初的近四十個年頭。
終于,他隕落了!
直到最后,乃至過后的二三十年,人們才知道,他的一生,在尋找光明。
他一生的最大的價值,就是用他孤小的微光,照亮黑暗的二十世紀初年。
和他同行的,都已成為巨星,變成月亮,環繞著光輝燦爛的太陽之周。他的名字也被高高舉起。
而他確已墮入黑暗的大深淵里,已永世不得見面。
他最后的遺言——忘掉我吧
而我們正做的一些工作,正違背著魯迅先生的遺言。
這篇小文是我反復誦讀《魯迅全集》中的篇章的一個非常側面非常不主流的一個印象,反映了我對先生非常淺顯的一些看法。
對于知音、朋友,自然魯迅是坦誠相待的,對于論敵與怨敵,他也是如此。
“歐洲人臨死時,有一個慣例……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去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這段魯迅的話我記得不太確切,大致如此。大家都知道,魯迅曾談過,他也“決無一個私敵”。
對于知音、朋友,對于政見不同者,無論是學術上的問題,或者人生的文學的立場他是一貫的,始終如一的,不朝令夕改的,不投機買好,不茍合的。
這就是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