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繁體字中譯本(香港版),我早在書出版的第二年,也即1980年就已讀到了,那是香港作家林真先生的饋贈,我至今感激他。說老實話,讀后所受的震撼委實不小,因為它與我當時所讀過的幾種作為教科書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太不一樣了。記得當時想讀此書的同仁還真不少,后來寫出《郁達夫新論》的許子東兄就向我借閱過,還約定三天之內一定歸還,那種神秘兮兮的情景我一直記憶猶新。
1983年夏,夏先生有大陸之行,他是錢鐘書先生請來的客人。但直到他返美之后,我才知道他到過上海。為此,我還責怪過接待他的我的同事龔濟民、方仁念夫婦。方教授時正研究“新月社”,曾到哥倫比亞大學訪學一年,對夏先生執弟子禮。也因此她后來吃過一些苦頭,被斥為拜倒在“反共學者”門下。龔、方夫婦的回答使我吃驚不小,他們被告知不能聲張夏先生的來訪,不能在校院內接待夏先生,夏先生能見誰是受嚴格控制的,所以就不便通知我了。當時有些人把夏先生視作“洪水猛獸”了,有那么可怕嗎?現在回想起來,未免可笑。最近賈植芳先生出版了他的《早春三年日記》,書中對夏先生當時訪問復旦大學種種有趣的情形就有真實生動的記述。
待到終于與夏先生見面,已是整整十七年以后的事了。2000年深秋,香港嶺南大學文學院主辦“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夏先生自上世紀90年代初患心臟病后,已遵醫囑不再長途旅行,但他是張愛玲文學史地位的“發現者”,于是由王德威兄“護駕”,欣然破例與會。限于經費,研討會主辦方開始只邀請大陸“張派”作家,不邀請大陸“張學”研究者,后來因白先勇先生欠安,無法出席,我才作為替補,恭逢盛會。
此行的最大收獲,不消說是數年通信之后首次見到夏先生,有機會當面向他請益。夏先生真是性情中人,直率、健談,一見如故,談得興濃,常常爽朗的大笑。他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自負。他不無得意的對我說,自己也沒想到年輕時寫的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會產生那么大那么久遠的影響,不過,自己當時確實下了大功夫,幾乎把耶魯大學圖書館所藏的中國現代文學書刊全都翻遍了。他對大陸文學評論界當年對他的批判很不以為然,他認為自己運用“新批評”的理論和方法致力于“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是撰寫文學史的題中應有之義,更何況他也推崇他認為有個人風格有成就的左翼作家,如茅盾、吳組緗等位。特別對張天翼,他評價甚高,可后來人們提到他的“發見”,往往只提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唯獨遺漏了張天翼,實在有點不公平。他坦言自己不喜歡一些現代作家,譬如對魯迅,他就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但文學史著作從來就沒有純客觀的,他個人有所取,就會有所不取,如果說這就是帶有“偏見”的“主觀”立場,不也是很正常的嗎?
2001年夏,我到哈佛燕京訪學。在美國的那些日子里,我多次與夏先生通電話,討論《中國現代小說史》大陸版簡體字本的出版事宜,在此之前,他已撥冗為大陸版新寫了一篇序。離美前夕,我專程到紐約拜訪他。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夏先生很高興,還把與張愛玲有過不少交往的《尤利西斯》研究專家莊信正先生請來一同暢敘。從上午到下午,我在夏先生府上消磨了大半天,不但高談闊論,十分盡興,還觀賞了他保存的張愛玲給他的一百多封信,珍藏的周作人譯著《希臘女詩人薩波》手稿,后者是師陀先生轉讓給他的,真是大飽了眼福。
夏先生自視很高,但他并不是不接受批評。他一再表示,《小說史》未能詳細探討蕭紅、端木孽良,路翊等人的小說,是他的疏漏,雖然這也是事出有因,當時他在美國無法讀到這些作家的主要作品。《小說史》簡體字本出版前夕,他讀了我影印給他的《早春三年日記》中關于他的記述,其中提到《小說史》正文和索引中把冀汸和賈植芳兩位“胡風派”作家混為一人了,立即給我來信,誠懇的作了自我批評:“拙著《小說史》里作者、學者姓名都沒有弄錯的,想不到留下‘賈冀汸’這個笑柄,自感不好意思”,要求我代他改正。其實,《小說史》兩處提到冀汸,一處誤作賈植芳,另一處并沒有錯。
這些年來,我與夏先生魚雁不斷,他這些信讀文說藝,直言不諱,給了我很多啟發,將來如有機會整理出來,我想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應會有所裨益。夏先生是一絲不茍的,以前我為他編印的幾種書,如《人的文學》、《文學的前途》、《新文學的傳統》,他收到樣書之后一定會仔細翻讀,也一定會寄來刊誤表,要求再版時更正,學者的嚴謹在這些細微處體現得再清楚不過了。
《中國現代小說史》簡體字本幾經曲折,終于得以問世,夏先生一定會感到欣慰,欣慰之余,也一定會有遺憾。畢竟,這只是一個增刪本,而非原本。既然不得不做減法,那就再適當的做些加法吧,值得慶幸的是,原書的精華是盡可能的保留了。夏先生已85歲高齡,手頭還有一大堆的事,《中國古典小說》的中譯文等著他最后校正,張愛玲給他的一百多封信的注釋也有待完成,還有《夏志清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的選目也等著他審定。今年秋天,美國哈佛大學將舉行夏氏兄弟文學貢獻研討會,在這個會上,我想夏先生作為歐美中國現代文學掌門人,“大概終可以一秉他聞名友明問的幽默感,開懷暢笑了吧?”(王德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