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能說會唱,18歲就在地區評劇團當了主演,19歲又被北京一家大型國有企業挑去做文秘,幾年后,被提拔為廠屬子弟學校的校長。4歲以前,我在姑姑家長大,從上小學以后,每年都去北京看望她,和表哥表姐歡度童年時光,感受融融的親情。
但姑姑卻不是親姑姑,奶奶生過6個孩子,都沒能養活,最大的還沒活到周歲。姑姑被爺爺撿回家的時候,頭上生滿了惡瘡,流著難聞的膿水,盼子心切的爺爺奶奶像對待親生的一樣撫養她,姑姑長到12歲時,奶奶才消除了對生孩子的恐懼,生下了爸爸。
爸爸對我講這些時,我很震驚。可能表哥表姐也知道了真相,因為我感覺他們對我有些冷淡了,我還很快回憶起,他們以前也時常小瞧我的,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15歲那年暑假,我在姑姑家看到一個陌生的女孩,姑姑說,是她親姐的孩子,就是她無意中說出的這個“親”字,讓我敏感起來。女孩對我很有戒心,她肯定也知道了我和姑姑沒有血緣關系,而她,卻是姑姑的親外甥女,所以她覺得自己很高貴,嘴里學著北京人的口音,每天像城里人那樣打扮。
從此,我對姑姑有了心理隔閡。媽媽說:“這樣的親戚,沒有也罷。”說完很不滿意地看爸爸的臉色。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沒有吱聲。
媽媽就繼續嘮叨:“還有這么忘恩負義的人?居然和遺棄她的人和好了。那些孩子更不懂事,娘親舅大,怎么從不來鄉下看望舅舅舅媽呢?真是沒家教。”爸爸的臉色很尷尬,媽媽的壞情緒感染了我,覺得姑姑已經離我很遠很遠。那年春節,我沒有隨爸爸去姑姑家拜年。爸爸走后,媽媽對我說:“只要你表哥表姐不來看你爸,你就永遠別去看你姑。”我點頭默許。以后,就總是找借口不再去了。
有一年,姑姑帶小表妹來了,小表妹的盛氣凌人讓我反感。我盼著她們早點離開。但姑姑說,她想讓表妹留下,在縣中學讀書,因為廠屬學校教學差,秩序亂,會影響表妹考大學。媽媽當即反對。姑姑又托村里的長輩來說服媽媽,媽媽仍然無動于衷。姑姑就抱著一線希望問爸爸:“你同意嗎?”
爸爸看了媽媽一眼,沒吱聲。
我想,姑姑肯定會雷霆萬鈞,可是,她卻笑了,盡管笑里藏著苦澀。她坐在床上,拉家常似的說起過去的事,說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只記住了兩個細節。
爸爸小時候特別膽小,夜里一刮風就不敢睡覺,姑姑就把他摟在懷里,給他唱歌,哄他入睡。以后,只要一鉆進被窩,爸爸就眼巴巴地看姑姑,等她唱起歌,才會慢慢地閉上眼睛。我偷眼看爸爸,他在笑,笑得居然有些靦腆。
姑姑16歲時,被戲校錄取了,為了供她上學,爺爺把馬車賣了,除了交學費,剩下的錢買了一副“牌九”,因為爺爺好打牌。說到這里,姑姑痛哭失聲:“老爺子好賭,把家輸得那么窮,可從沒委屈過我,他說,就是傾家蕩產也要供我上學。”
姑姑哭得更厲害了,她對著爸爸說:“我是哭著去戲校報到的,我不想走啊,那時村里人都說,咱爸咱媽生那么多孩子都死了,只有你活下來,是因為有我這個撿來的孩子護著你的命,我一走,真怕你活不了,那年,你才4歲呀!我真是害怕呀!”
我和媽媽都跟著哭了,爸爸捂著臉蹲到了堂屋里,把頭埋得很低。
姑姑擦去眼淚,自言自語道:“這個家,幾十年前貧困潦倒,卻收養了一個快要餓死的小女孩,現在,吃穿都不愁了,為什么就不能再接納一個呢?”
就這樣,表妹留了下來,三年后又考回北京。但她好像對這個家有仇似的,并沒對爸爸媽媽有絲毫的感激,興高采烈地走了,就再也沒回來過,多少年連個電話也沒有。媽媽原本軟下來的心徹底涼了,她說:“這個親戚算是斷了。”
但是姑姑常來,退休后,一到夏天就來鄉下住上個把月,但多是住在過去的街坊鄰居家,因為媽媽總給她臉色看。又一年,姑姑一瘸一拐地來了,是來治腿病的,她聽說小鎮醫院有個中醫會偏方。為了走路方便,姑姑讓我從城里給她買一副拐杖。傍晚,她正在門口和鄰居聊天,看見我回來,喜形于色,手一邊下意識地往口袋里掏,一邊問花了多少錢。我不但脫口說出了價錢,還隨手把錢接了過來。
那一刻,我看到姑姑的手一抖,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我也有些后悔,但已經來不及了,在鄰居驚詫的眼神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知道,我對姑姑的感情徹底完了。
雖然內疚,但只要想起表哥表姐對爸爸的不孝,也就心安了。媽媽說得對,孩子們都不懂事,難道姑姑就沒有責任嗎?
那次姑姑的病沒治好,回了北京就再也沒來過。
今年春天,我在城里遇到村里跑客運的小侯,他說爸爸春節后乘他的車去北京了,車到中途,才發現爸爸放在車頂的東西被中途下車的人偷了,他很抱歉,說要賠,爸爸不讓,借他的手機給姑姑打了電話,說東西被偷了,想回去明天再來。后來,就一直沒說話,拿著手機流淚,然后,又兩手空空地上了車。
小侯說:“看著他那么大歲數流淚,我真過意不去。”我問:“都丟了什么東西?”他說:“是幾箱子冷凍的海鮮。”是這樣?春節的時候,我往家里送了許多海鮮,可正月里的頓頓飯菜,卻沒見吃過,原來,爸爸是想留著帶到北京給姑姑呀。
小侯又說:“你放心,以后他老人家再去北京,肯定不讓他買車票了。”
想起小時候,一逢寒暑假,就迫不及待地央求爸爸早點帶我去北京看姑姑,和表哥表姐玩耍,那是我一年里最快樂的時光,而現在呢,卻只有爸爸一個人,他丟了東西的那一剎那,該是多么無助!想到這些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我向爸爸問起此事,一邊安慰,一邊埋怨他不該哭,讓人看笑話,爸爸說他不是心疼東西才哭的。我忽然想起什么,問:“那么,是姑姑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嗎?”
爸爸沉默了好久,才說:“你姑姑在電話里說,孩子們都覺得他們不是親的,可咱倆是親姐弟呀!你忘不了姐,我就很知足了,還帶什么禮物啊?”
說到這里,爸爸哽咽了:“你姑姑已經癱在床上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的頭“轟”的一下,難怪,姑姑有好幾年沒回來了。
我握住爸爸的手說:“爸爸,今年春節,我一定多準備幾樣海鮮,我和你一起去北京看姑姑。”爸爸的眼睛露出驚喜,連說:“中,中,中。你姑姑最愛吃家鄉的海鮮了,都70歲的人了,可牙口還很好呢。這次去她還念叨你呢,說你20年沒去了。”
20年?我只知道很多年沒去了,可姑姑竟然記得是20年?
我沉默了,也終于明白,親情,應該像大樹,越久遠,根系就越粗、越長,越是糾纏在一起。怎能像走鋼絲一樣呢,讓兩個年邁的老人在一根線上孤獨地來來往往?
忽然在那一刻,心就迫不及待地想去看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