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我永遠無法走出的陰霾

1998年對于我而言，是個噩夢籠罩的年景，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婚姻的失敗，讓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小丑，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多年后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當時在非正常狀態(tài)下對小雯的所作所為，給這個無辜的姑娘造成的傷害成了———

老公跟我是同一所學校的老師，我教高三化學，他教高三語文。感情一直還不錯，但有一天他突然提出離婚，理由竟然是他喜歡上一個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和她在一起很快樂，還說跟我在一起壓力太大了，他想過新的生活。

無法接受他的背叛，這段成為恥辱的婚姻，讓我也不想再跟他碰到，怕會忍不住去撕碎他。７月底，我聯(lián)系好了新學校，這是一所新辦的高中，學校許諾我可以繼續(xù)當高中部主任，而且給我提供了住的地方，我?guī)е赣H和兒子，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

我開始用工作麻木自己，讓自己盡量地忙起來，把兒子送到了寄宿制的學校，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母親，母親總是念叨著讓我再找個男人，可是，我卻對婚姻徹底失望了，一想起那段失敗的婚姻和那個背叛我的男人，我就恨得牙癢癢。

班里有個男生叫梁京，個子很魁梧，我經(jīng)常對著他的背影發(fā)呆，他那么像那個背叛我的男人，看到他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和前夫戀愛的日子，那時候的他，也是如此人見人愛，而他獨愛我，我一直引以為驕傲。然而如今，每每想起，除了疼還有巨大的恥辱。

有一天查宿舍的時候，在宿舍外面發(fā)現(xiàn)學生小雯那熟悉的瘦弱背影，而且，還看到了另外一個更加熟悉的背影，竟然是梁京，他們牽著手，旁若無人。我有些發(fā)蒙，怎么會是梁京？怎么會是他？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當場跑上去給了小雯一記耳光。小雯一個趔趄就摔倒在梁京的懷抱。

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想向小雯道歉，可是，我是她的老師，又是她的班主任，怎么可能向一個學生道歉？于是我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小雯，都熄燈了，你竟然在這里談情說愛？你太讓老師失望了！明天一早，我在辦公室等你！”說完，我趕緊轉(zhuǎn)頭離開，我害怕看到小雯的眼，那雙在黑暗里閃爍的迷離淚眼。

回到家里，我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些發(fā)燙，剛才出手太重了，我怎么會把自己的巴掌打到那么柔弱的小雯臉上？難道當時，我把她當成了那個搶走我丈夫的女學生？想著想著，不禁后怕起來，剛才的自己是那么陌生那么狠毒，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什么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是如此的激動。

到了第二天一早，沒有看到小雯來上早讀。于是我問她的同桌，同桌說她病了，在宿舍里，請假條已經(jīng)交給了班長。我有些擔心，難道因為我的那一巴掌把她打病了？仔細想想，覺得不妥，萬一出點什么事情怎么辦呢？

找到她的時候，她還躺在床上，看我的眼神里有幾分害怕，但是更多的是木然。我每多看一眼，就會多一分內(nèi)疚。然而，她卻笑著說：“謝謝老師來看我！”我突然有些不理解她了，她的這句感謝，究竟有沒有別的成分？她是真的感謝還是一種無形的諷刺？

不怪我多想，傷痕累累的我，已經(jīng)不敢再相信別人說的話，我總覺得，別人會拿我的過去當笑柄，所以，我很小心地隱瞞著，生怕新學校里的人知道我的過去，雖然紙包不住火，但是，能夠瞞一天我就要瞞下去。

“沒什么事情就去上早讀吧，下了早讀去我辦公室。”我輕描淡寫地說。果然，不一會兒就在辦公室看到了小雯。其他老師也已經(jīng)到了，小雯是班里的英語課代表，英語老師看到他的得意門生被我叫到了辦公室，非常好奇，跑過來湊熱鬧：“哎呀，我的課代表怎么跑到你桌前來了，是不是要告我的狀啊？”

“告狀？告狀也是告她自己的狀，你看看她辦了些什么事！”我提高了分貝，大聲地怒喝。我那么得意地看著她臉上淌下兩行清淚，突然覺得，訓斥她的時候自己有一種優(yōu)越感，仿佛在訓斥那個奪了自己男人的女學生，這個時候，我又一次失控。

于是，轉(zhuǎn)眼間，小雯跟梁京早戀被我抓到的消息在校園里沸沸揚揚地傳了出去。他們兩個成了同學和老師茶余飯后的談資。

有幾個平時愛打小報告的女生開始跟我說小雯多么不要臉，說小雯以前在初中交過多少男朋友，說她那雙眼睛多么會勾引男生。聽到那些，我更有理由討厭小雯了，原來她的柔弱竟然是裝出來的，而我竟然還那么心疼和同情過她。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梁京跟小雯卻走得更近了。因為學校的教學樓還沒有完全建成，所以，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靠得很近，經(jīng)常能聽到梁京在女生宿舍門口叫小雯拿吃的，聽到他那么親熱地叫小雯的名字，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想當年，前夫和我，在校園里，也是如此親密，而如今，他那么殘忍地傷害了我。所以，我要制止梁京和小雯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我不能忍受小雯去勾引梁京，小雯，她這種女孩子，怎么配得上梁京，她頂多就是和那個搶走我男人的小狐貍精一樣的貨色。

為了制止小雯和梁京晚自習后接觸，每天下晚自習前我都會把小雯叫到辦公室里去教育和“特別輔導”。所謂“特別輔導”就是讓她寫總結(jié)，寫悔過書，讓她知道自己是多么不要臉，讓她知道早戀是該受到懲罰的。而她卻也一聲不吭地在紙上寫，沒幾天，就寫滿了一個本子。

我看著她丑陋的字跡，很是不平靜，字如此丑陋的人，心地也不會善良到哪里去，我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撕碎了她寫的悔過書放進了爐子里。然后她只好繼續(xù)寫，一邊寫一邊流淚，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我再也不相信她的眼淚，只覺得她是在做給我看，裝可憐。

梁京闖進了辦公室，要跟我談?wù)劊疫@才放走了小雯，讓梁京坐到我面前。他的輪廓真像當年的他，以前我只以為是背影像，可是，臉部的輪廓竟然也如此相像，難道是老天在懲罰我嗎？

果然，梁京是來給小雯求情的。但是，我沒有答應(yīng)，我堅決不會饒恕她。梁京問我是不是在報復，我突然慌了神，問他從何說起。他低下頭，卻不肯說話了。我逼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還是不肯說，直到我發(fā)火，他才說，現(xiàn)在學校里盛傳你以前的老公被學生勾引跑了，所以你對早戀很敏感，所以你才如此對小雯，大家覺得你似乎在報復，報復一切早戀的女……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jīng)跑出辦公室，再也顧不上別的。為什么會有人知道我的事情？是誰把我的事情傳了出去？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跑到女生宿舍去找小雯，這一切都因她而起，要不是她，怎么會有人如此形容我？怎么會有人繼續(xù)拿我的過去當笑柄？我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又是一記耳光，她這次沒有倒下去，反而站得更穩(wěn)，眼神里竟然充滿了鄙視。

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仿佛剛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告訴你不要早戀，你竟然不聽，還跟梁京勾搭，你還要不要臉？女生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我這個班主任的臉也被你丟盡了，真不知道為什么你總是不肯聽話！”

她終于開口了：“老師，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都不跟梁京交往了，我改還不行嗎？”看著她捂著臉流淚的樣子，我突然又仿佛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里，剛才，剛才我做了什么？我打了她嗎？我怎么會打她？我為什么會打她？剛才的我是我嗎？我一下子覺得好亂，仿佛有兩個我在腦海里糾纏，一個是邪惡，一個是溫順。

從那之后，小雯和梁京果然不交往了，她開始一個人從教室回宿舍，形單影只的，而且更加內(nèi)向了，除了上課回答問題，幾乎不見她笑也不見她說話了。一個月之后的期中考試，她的成績一落千丈，從第１５名一下子落到４９名。

然而，她的精神卻突然好起來，甚至在教室里大笑，只是我總感覺那笑像是一把尖刀刺進我的心臟，讓我覺得恐怖。我不想再看到她在我的班級里。剛好按照學校的分班制度，期中考試之后要重新劃分班級，分數(shù)高的進尖子班，分數(shù)低的進差班，而小雯的成績剛好劃分到差班，我有些得意地把結(jié)果告訴她，然后看著她一個人搬起沉重的課桌去了隔壁班。

沒有了小雯在這個班級里，我省心了不少，總覺得自己像是除了一害。偶爾遇到她，她眼神躲閃著跟我打招呼。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總是會夢到她，半夜醒來，竟然會夢到她那躲閃不及的眼神，還有她那抽搐的背影。

我開始反思自己這一年的生活。雖然我用小雯的事情殺一儆百地把校園里的早戀都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可是，對于小雯，我是否做得有些過分？她真是那么讓人討厭嗎？她真的是那么不要臉的女孩子？我不住地問自己，卻無法得到答案，我已經(jīng)把她當成了殺雞給猴看的典范，無路可退了，只能繼續(xù)演下去，演戲給別人看，也給自己看。

高考終于過去了，看著他們紛紛離開學校，我的心里突然明亮了起來，有了許久不曾有的踏實，總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真正地放下一些包袱過一種新的生活了。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會收到小雯的信：老師，現(xiàn)在我在北京的一所民房里給您寫信，陰暗潮濕的房間里，每個月３００塊錢維持著我乞討一樣的生活，而這一切，都是拜您所賜，您知道您曾經(jīng)那么深地傷害了我嗎？……

我在震驚之余終于意識到，自己在非正常狀態(tài)下對小雯的所作所為，不僅給她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也成了我今生永遠無法走出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