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她看著他的背影,禁不住想:其實這世上哪有什么紅顏知己,不過是男人圖謀女人的一個騙局。
1
這是一間很好的屋子,寬大、朝南、東面是墻。含笑站在門口,一側頭就被這墻震住,魂魄蕩漾。
其實不是墻,是整墻的玻璃窗,落地窗簾正拉開著。
“靳含笑,你累不累啊!跑來跑去。”男人說話時微牽嘴角,露出揶揄的笑容。他鏡片后的眸子凜冽,光芒不可侵犯。
“怎么樣?你是不是又要來討說法?”男人緊接著,不留余地譏諷下去。
“我來看你,可不可以?”含笑坐到了男人對面的椅子上。她一頭鬈曲的長發,一件寬大的果綠薄毛衣,一條九分褲,光腳穿了雙平底鞋,露著腳踝。
“你犯賤,待在家里有什么不好?”男人惱怒地摁滅煙頭,只想讓她快走。
這里是他的辦公場所,進出的人多,很快就會被人看見。
含笑不出聲了,她轉頭看向窗外,男人看見她眼里有霧氣慢慢升起來,一點點凝成水珠,再慢慢變大,好像打吊針欲滴未滴的鹽水,終于從眼眶里掉了下來,一直落到下巴上。
男人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說不出話,站起身來把門關了。
含笑哽咽著,梨花帶雨地說:“可是你為什么不聽手機,不接我的電話?”
男人從心底涌起柔軟,良久,他把含笑輕擁在懷,在她耳邊低語:“聽話,回去,在家里等我。”
靳含笑自然沒有等到葛江寧,因為他太太蘇佩佩下樓梯時不幸扭傷了腳,他得在家端茶送水以盡老公的責任,等到能脫身去她那里已是一個月后。
卻發現人去樓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小家又成了起初沾滿灰塵的空房子。只有窗臺上她養的一盆含笑花,枯萎在那兒,那是她搬來時帶著的、她養了許多年的心愛之物。
她說,這花很好養,如她這般,只要陽光與水,一點養料,就足夠開出美麗的花,苞如繁星,清遠芬芳。小時候,她父親就是因為喜歡這花,才給她取名含笑。
可是他獻殷勤一抖手把那包花肥施了下去,才一夜,它就轉瞬枯萎,再也無法救活。
她臨走時給他發了手機短信:親愛的,花賤人也賤,它死了,愛枯了,我走了。不再等他回就關了機。
2
這年春天的第一場雨后,這個城市的網友們像泥土里的蟲子一樣活泛起來,聚會也多了起來,靳含笑和葛江寧的相識就緣于那場網聚。
城市論壇那個附庸風雅的版主,組織的那次聚會是在清明前去周邊古鎮踏青。含笑是抱著看戲的心情去的,她在那個論壇里潛水半年,看慣了那些ID嬉笑怒罵的眾生相,便想測試一下他們在現實里將要出現的樣子,是否可以和自己的想像對號入座,是現實真實呢還是網絡更真實,就這么點好奇而已,同時也可當做一個人的短途旅行。
網友們三三兩兩,男男女女,平均年齡三十歲,一到終點,就如棋子般在小鎮上散落開去,而含笑一個人剩在手搖船上。
“這真是一個美得讓人絕望的地方,讓人好想停留。”她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坐在身旁的男人說,這是她這天說的第一句話,是情不自禁的。
是的,如此清幽,連靈魂都能滌蕩干凈。
男人叫葛江寧,在論壇上也是個深藏不露的混混,戴眼鏡,穿休閑夾克,幾次三番總是碰巧在含笑身邊,也是獨自一人。
船到盡頭,她站起來,人搖晃著,他很自然地挾了一下她的手臂,她嬌小,他高大,站在身邊,傳遞著男人心照不宣的力氣。
她抿嘴一笑,心底似有柔波流轉。
回城后,兩人在論壇的聊天室里開了包間,常常是晚上十來點鐘,休息前,只是有聊無聊地說說話,有時是一句問候后就轉身,也有時是相互挑逗著舔對方的臉,第二天卻又只字不提。都是成年男女,她二十七歲,他三十五歲。女人不嫩,男人不老,他的一言一語她能領會,她的一顰一笑他也懂得。
他說,他們是彼此懂得的人,又恰逢是在懂得時遇上的人。
夏將盡,江寧去了含笑的住處,他掏鑰匙開門時,含笑正在拿針刺心形的十字繡,正面反面兩顆心,可以掛在鑰匙圈上的那種。
是黃昏,她的身影背對著他,籠在光里,朦朧得像一個斑斕的夢。
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在繁華地段,陽光明媚,江寧當初買下它時,純屬看它價廉物美,心血來潮作不動產隨手購得。誰人面前也沒有說起過,那是他在股票牛市里賺的私房錢,卻不知這兩年房價已是翻倍,更沒想到內里有一天還可以藏他的紅顏知己。
是的,江寧不止一次對含笑說,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
他坐了下來,在沙發上,抽著煙,順手把手機擱在茶幾上,一邊看電視一邊陪含笑說話。
我可以不走嗎,含笑?
你太太呢?不要你回去?
你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么好的運氣,有好的愛情和婚姻,她現在的愛情是麻將,從來不管我。
時間已過夜里12點,江寧果然一次也沒有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含笑想,女人若愛著男人,太太若惦記著自己的丈夫,怎么會過了12點都不催他回家呢?
她心疼,他對她好,無以回報,怎舍得不留下他?
含笑后來回憶那個夜晚江寧第一次在她這里的那些細節,想起他倚在沙發上幾次拿她的手機看時間,才頓悟,那晚他的手機一定是關了的。
3
三年前,含笑從那個二流大學畢業后,厭倦了跑來跑去遞工作簡歷,于是就不斷開店,從盜版書店到鮮花店,從服裝店到繡品店,先是打工后是合開再是自己開,和人租房合住。賺點錢付了這費那費也就勉強自己度日,連電腦也買不起,只能借借室友的電腦上網,但不能承受的是室友把男友帶回來過夜,盡管他們很照顧她,不讓她尷尬。可她還是如臨深淵,感覺自己像個偷窺者。
她在網上對江寧說,她的理想很簡單,就是想擁有一個無人打擾的空間。
江寧的數碼相機里有一張含笑站在古鎮石橋上的照片,他順路給她送去,看到那么逼仄陳舊的地方,幾乎無法呼吸,他說,我沒什么財產,但有個棲身的住所一直沒舍得租出去,可讓你獨住,你先去住下吧!
那段時間江寧是少有的快活,在家里進進出出免不了會哼哼“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于是就遭到了蘇佩佩的冷嘲:得意什么呢?好不容易混上個副處還是我托人找了關系,又半死不活地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如人家進公司搞實業。
江寧惱著,一物降一物,老婆娘家有勢,高高在上,從戀愛開始,他就是灰頭土臉的小老鼠,到現在早已成了定勢。
后來他真的去了機關招商引資辦的公司,等到有錢賺了有車開了,銀行卡上面的數字日漸多了起來,蘇佩佩才笑逐顏開。
而在含笑面前,他卻可以氣宇軒昂,夸夸其談,有的是生活的底氣和神氣,含笑總是用贊賞的眼神望著他,默默無言,他給她一份禮物,她也必回贈一份,即便是買不起昂貴的,一幅小小的十字繡,也是她千針萬針的心血。
江寧于是備了兩部手機,有一部專為含笑而開,他在家里,就關了這部,而在含笑那里,又會關了另一部。所以兩個女人永遠不會從他的電話里聽到對方的聲音。
含笑刺的十字繡裝在玻璃框里掛滿小家的墻時,他們已來往了整整一年,含笑再也不想這樣蹉跎下去,她繡的一針針十字,就像是一個個十字架,壓在她心口,讓她無法入睡。
4
那個星期天上午,蘇佩佩在家里做面膜,葛江寧出去買菜了,有人摁門鈴,是一男一女推銷德國進口的新品吸塵器。女的做示范給她看,清潔他們客廳的地板還有床上的席子,男的在一邊介紹產品性能。
那女的做完了示范,又看了看墻上的結婚照,就定睛看著蘇佩佩,蘇佩佩撕了面膜,想買,一聽昂貴的價格,睜著疑惑的大眼,連忙搖頭。
葛江寧拎了菜進來,那樣子灰不溜秋,毫無神氣,他一看到女推銷員正是含笑,嚇得魂飛魄散,臉變了色,正要說話,含笑卻撇撇嘴,只對蘇佩佩說,還以為你們家很有錢呢,原來也這么小心眼,罷了罷了,讓你們的床臟去。然后她轉過頭去直視葛江寧,足足有半分鐘,那眼神無比哀怨,哀怨無比。
是的,她現在看到真實的他了,他站在那里,是個可憐的中年男人,是別人的丈夫,可是她卻是他的,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她的心疼如刀割,只想走上前去,撕扯他: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
可是她的腳卻不知不覺往門外移著,一直移到大街上,消失在人群中。
5
江南古鎮的青石板街濕漉漉的,剛下過小雨,葛江寧若有所思地逛著店鋪,一直走到盡頭石橋旁,才看到了一家繡品店,一樣的水閣房子,傍河臨街,二層樓,含笑一身藍印花布,正在招呼客人。
江寧說,含笑,我來看你,你讓我好找,昨夜我做夢,你在這里,今天就來了,果然是這樣。
含笑只淺淺應了一聲,客人走后,她就開始關店門,把江寧也擋在門外。
你讓我上樓說說話好嗎?我好想看看你的閣樓。你讓我進去吧!他幾乎在哀求。
不了,這是我的屋子,雖然它破舊,風能進來雨也能進來,但是你不能進來,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
含笑此時鐵了心,她說,你有太太在家等你,不用我再為你擔心。
江寧只好坐在門外的石階上等著,含笑背對著窗,心卻狂跳著,只怕自己心軟沖出去,于是睡到了床上,以被蒙面。
她想著曾經,他們在這里第一次相識,風光旖旎,無限陶醉,那時她就在做夢,以后要和心愛的人來這里天長地久,她以為也許那個他可以是江寧,因為他把她當紅顏知己,既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也已足夠。有何理由不能在一起?而如今時光那么快,他們已愛了一圈,再也無法愛下去。
天黑時,含笑起來看,他已走了,手里拿著車鑰匙,鑰匙圈上有一顆十字繡的心,那是她最初給他愛的印證。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想:其實這世上哪有什么紅顏知己,不過是男人圖謀女人的一個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