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二的時候,丁友善的黑夜要比白天多得多。在通常情況下,他是晚上8點就鉆進被窩,上午10點才起身出門,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床上。同學笑話他是懶蟲,他則自嘲說是“窩攬廢”,成天過著窩在被子里攬著枕頭睡覺的廢物般的生活。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嗜睡,只因閑著也閑著,更何況只要在宿舍坐著,隔壁同班的黃燕珊每天必進來一次以上,或者借書,或者要水,或者問候,或者閑談。黃燕珊細細長長的脖子,像豆芽菜一樣,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嫵媚。所以對她的殷勤來訪丁友善總會覺得不耐煩。
那一天,他想起馬上要交論文了,便早早起床,正襟危坐,捂著腦門思考起來。文章梗概才形成,他正要提筆,黃燕珊樂滋滋地闖進來,不請自坐到床上,看著手里捧著的魚罐里游著的一尾金魚,自我陶醉地欣賞起來,嘴上不停地念叨著它的嘴巴有多靈巧,眼睛有多可愛,身材有多苗條……他不搭腔也沒吭氣,任由她“王婆賣瓜”。好不容易等到她起身,他尷尬地送她,再握筆,才寫下幾行字,有人叩門,又是黃燕珊。她笑嘻嘻地進來,湊近他嗲著聲音說,金魚還有一個古典的名字,叫“十一姨太”,它可是我的最愛……黃燕珊三番五次地進來扯金魚,丁友善的構思反復被打斷,思維全被一條金魚給占滿了。他煩透了。
安靜的生活要被金魚攪和了,丁友善決定買只貓。9月,秋老虎讓人燥熱難耐,他身穿背心,腳踩拖鞋,走在花鳥市場上。一只黑色的貓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渾身上下一片漆黑,只是鼻尖處有一團剔透的白,像粘上去的,可愛極了。老板向他介紹說,它叫白鼻貓,最大的特點是懶,懶到只吃送到嘴邊的食物。關于它的由來,還流傳著一段笑話。那是在很久以前,一只從不親自找食吃的懶貓餓死了,下到地獄里,還是不愿出門去找食,直餓得兩眼放光,閻王同情它,就在它的鼻尖處粘上一粒米,這樣一來,老鼠見到米粒,便主動送到它嘴邊,懶惰的白鼻貓才得以繁衍到今天。丁友善聽著笑話,想著要親手將那該死的金魚送進白鼻貓嘴里才解恨,忍俊不禁,將它買了下來。
研究生宿舍區的鐵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排蹩腳的狂草:金魚金魚,誰動了我的金魚?丁友善走近它,費勁地辨認著上面的字,一不小心,將懷里的白鼻貓撞到鐵門上,它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他環顧四周,前方十米遠,黃燕珊正婀娜地站立在榕樹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白鼻貓。原來是她的“十一姨太”不見了,活該!只是白鼻貓,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他搖頭晃腦地想,帶著落井下石的表情對她笑,護好貓回到宿舍。
二夕陽被妖嬈的楊柳勾引住,久久不愿沉下地平線,丁友善覺得神清氣爽,便主動叫上鄰屋的小蔡,出門打了半小時籃球。他勾手投籃,三步上籃……姿勢很瀟灑,惹得旁人一片贊嘆。
再回到宿舍,他驚詫地發現自己宿舍里有個人影,走近一看,還是黃燕珊,她正雙手叉腰地怒斥著什么,擺出菜場阿姨發現顧客少付兩角錢的表情。他急忙走進宿舍,這才發現,可憐的白鼻貓耷拉著頭蹲在一邊,脖子上套了一圈正楷字———“我有罪,不該偷吃金魚?!毕癖淮魃狭艘痪呒湘i。他沖上前,一把抱起貓,厲聲問道:你想干什么?黃燕珊兩眼怒視著貓:金魚金魚,它吃了我的金魚。這刁蠻女人,趁我不在,竟然對它刑訊逼供!他憤憤地想,沖著她大聲說:也不睜大眼睛看看,我這可是貴族貓,就是地上撒滿鉆石也懶得去撿,哪會稀罕你那條破金魚?他故意把白鼻貓的懶惰描述成貴族氣息,眼前浮現出那條金魚精瘦的模樣,像極了一片枯萎的楓葉,忍不住笑出聲來。
黃燕珊氣得漲紅了臉,厲聲說:瞧它黑不溜秋的樣子,分明就是賊!
丁友善急了,回應道:你不信,可以把任何東西撒到地上,看它會不會吃!
黃燕珊真的花了5角錢買來一根廉價的雪糕,丟到地上。許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或者因為很少吃到雪糕,白鼻貓見到它,竟像沙漠里饑渴的馬匹見到綠洲一般不顧一切地翻身跳下,邁開步伐跑過去,銜著雪糕貪婪地吃起來。丁友善在一邊看呆了,心里直罵這該死的貓沒骨氣,沒志氣,見到廉價的雪糕就尊嚴全喪。黃燕珊得理不饒人,挑釁的氣勢更盛:剛才它已認罪了,現在你也看到了,你說,這賬該怎么算?話說完,就悶坐到板凳上,凄慘地抽泣起來。
丁友善天生怕女人哭,何況黃燕珊還是被自己氣哭的。他慌了神,連忙找來毛巾替她擦眼淚,嘴里重復著“我有罪”、“貓有罪”的話。黃燕珊痛哭了一陣,抹著淚水嘟囔著說:反正金魚也不見了,就是我傷心死了也無濟于事,但是今晚你非得請我用餐不可。丁友善瞅著她可憐,息事寧人地想,不就是一頓晚餐嘛,點頭答應了。
兩人進到三五酒店,黃燕珊一口氣點了魷魚肉絲、紅燒武昌魚、清江鰱魚湯,菜上到桌面,她沉重地念叨了一句:“以此祭奠十一姨太的魂靈?!北憷鞯嘏e起筷子,將嫩滑的魚肉挑進嘴里,姿態優雅地品嘗起來。
丁友善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心想,剛才還是蠻橫無禮的太妹,一轉眼就變成斯文秀氣的淑女了,這丫頭可真厲害,心愛的東西不見了,只需吃上一頓美食就沒事,不像自己,與淑勤分開已經一年整,卻還沒從傷感寂寞中解脫出來。
三接連幾天,黃燕珊沒再到宿舍來,丁友善突然又覺得似乎缺少了什么。傍晚,他路過黃燕珊宿舍,見門敞開著,走進去。黃燕珊正洗著衣裳,朝他笑笑,沒說話。他繞著宿舍轉了一圈,無意中瞟見窗臺上擱著一只心形魚罐,里面悠閑地游著一尾魚,忍不住叫了起來:金魚金魚,那不是你的金魚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嫵媚地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天讓你受委屈了。
他站到她身后,瞪著她起伏的背脊,想聽她解釋什么,可她一直沒說話,便遲疑地問:它是十一姨太?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黃燕珊彎下腰格格地笑,半天后才轉過身來,揚起手臂捂著嘴說:它根本就沒丟,是你壞到明知我養魚還去買貓,而且碰巧那天我想吃免費餐,就設計出了那出戲。
這丫頭,居然戲弄我!他在心里恨恨地想,臉上像被毛毛蟲爬過,癢癢地發麻。黃燕珊見他不高興,扮著一臉的無邪坐到床邊,憋出稚嫩的聲音說:真生氣啦?不如今晚,改成我請你吃夜宵。
來到大排檔,丁友善余氣未消,點滿了一桌的精武牛肉、牛骨、牛腩、牛肚加牛雜,又要了六瓶啤酒,兩人開懷暢飲起來。直到喝得面紅耳赤,黃燕珊勾住他的脖子一起回去。路上,她數落起他不像個男人,女朋友出國了,成天只會苦苦地折磨自己,睬都不睬她一眼。他悶著頭聽,傻傻地笑。臨近宿舍區,黃燕珊說了一句話,令他剎那間清醒過來。她說:其實我演那出戲,也是要你明白,該放的東西就要痛痛快快地放,美好的東西到處都有。
燈火闌珊處,他百感交集地看著醉眼惺忪的她,一股溫暖的液體在眼眶里涌動。它們是為感激她的良苦用心而流,還是為自己苦苦的守候而流?他問自己,找不出答案,第二天醒來,就把貓送回到家里。
四之后的幾天,黃燕珊又開始有事沒事地往丁友善宿舍跑。兩人一起吃冰淇淋,一起玩跳棋,一起爭論生存的哲學,一起做美食。她能把粉蒸肉蒸得肥而不膩,把咖喱雞燒得又酥又脆,把西紅柿炒得又鮮又香……他裝出滿意的表情品嘗著美食,心里卻在戰戰兢兢地想:這鬼丫頭,對我這般好,莫非又有什么新企圖?
果然在周末,黃燕珊捧著魚罐進到他房里,把“十一姨太”交到他手里,心疼地說:我實在不愿意把寶貝交給你代管,可是導師非要我陪著他去外地調研,還要一周……聲音嬌滴滴地甜蜜,丁友善聽著發膩,隨手將金魚擱在窗臺上。
三天后,他正橫倒在床上看著雜志,急促的電話鈴響起,是黃燕珊打來的,她在那頭問起金魚的情況。他才記起自己替她代管著“十一姨太”,敷衍地說了“正午睡呢”,撂下電話趕到窗臺。三天沒喂食,沒換水,金魚翻著肚皮浮在水面上,他重重地搖晃著魚罐,“十一姨太”還是直挺著身子,一動不動———糟糕,“十一姨太”死了。它可是黃燕珊心愛之物!
夜里,丁友善做了個噩夢,夢見黃燕珊把枷鎖套在自己脖子上,上面寫著“殺魚兇手”四個大字……驚醒過來后,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天剛亮,就急匆匆地趕到花鳥市場,照著“十一姨太”的模樣,買了一條大小相當的金魚,擱進魚罐里。
五又是周末,黃燕珊回來,一進門就對丁友善嚷嚷:金魚金魚,我的金魚呢?
丁友善戰戰兢兢地從身后取出魚罐,交給黃燕珊。她睜大眼睛仔細地辨認了里面活蹦亂跳的金魚,突然走近來,附在他的耳邊嬌羞地說了句:十一姨太,好像長胖了,謝謝你。他如釋重負,不敢用正眼看她,心里想,女人真是有口無心,嘴上說愛它愛得發瘋,卻連它的樣子都記不住。
這以后,丁友善開始叫上她一起逛街。在街上,她跟在他后面,認真地問:你喜歡我在左邊走,還是右邊走?他回答:左邊。于是,她加快步伐,屁顛顛地挨著他的左側走。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希望我挽住胳膊走,還是牽著手走?他回答:挽胳膊。于是,她把手臂纏進他的胳膊里,頭輕靠住他肩膀,儼然是對親密愛人。
六黃燕珊越對自己好,丁友善就越覺得對不起她,經常想起死去的“十一姨太”。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雪花被風吹著裹進鼻孔里,刺骨地冷。他在街上閑逛,見到花店門前擺了一只高檔魚缸,一群金魚在里面列隊穿梭,盯住看了十分鐘,丁友善選中其中一尾金魚,細心地裝進塑料袋,交給黃燕珊。
“送你的?!彼f,“兩條魚在一起,就不會孤單了?!?/p>
黃燕珊尖叫一聲,把金魚倒進魚罐里。兩條金魚瞪著眼,相互觀察了一陣,新買的金魚擺起尾巴浮到水面,游過一條直線,突然一回頭,對著“十一姨太”一個回眸傳情,“十一姨太”就動心了,友好地朝它游近來,兩條魚說過什么后,親熱地繞著彼此轉起圈圈。
“你該給新買的金魚取個名字?!秉S燕珊看著它們,甜甜地說。
丁友善思考了一會兒,問:“十一姨太,它的名字是怎么來的?”
“因為我姓黃,黃是十一畫,十一姨太就是我?!彼f。
“那這條就叫二少吧,丁是兩畫,二少就是我。”他說,“我要讓它倆永遠在一起?!币魂囷L吹過來,他不禁輕輕地抱了她。
七冬去春來,丁友善與武漢一家證券公司簽了約,黃燕珊原本有機會去深圳的外企,但為了能與他在一起,放棄了,決定留在武漢一家國企上班。
簽完協議回到宿舍,丁友善接到一個電話,聲音有點陌生,是淑勤打來的。她在那頭不由分說,友善,我回來了。陪我一起去澳大利亞,好嗎?
“淑勤,我做夢都想與你在一起!”丁友善驚喜萬分地答道,側轉身,見黃燕珊正呆呆地站在身后,手里捧著“十一姨太”和“二少”,就呆住了。
狂風大作,把空氣中漂浮著的櫻花香味吹得支離破碎。一陣沉默后,黃燕珊指著魚罐里游著的金魚說:“其實我早知道它不是十一姨太,因為十一姨太的眼睛是一大一小,可它的不是……我隱瞞你,是以為自己找到了更心愛的東西,可是在剛才,它也失去了……”
黃燕珊竭力偽裝出輕松,自如地說道,可丁友善的淚水卻不爭氣,漫過眼眶,沿著面頰緩緩地淌落。他背轉身,不愿讓她看見它們,等到再回過身來,卻沒再見到她。下起大雨,羸弱的櫻花經不住雨水的沉重,瓣瓣飄落。那只心形的魚罐被擺在窗臺上,“二少”和“十一姨太”在里面悠閑地游移著,說著情話談著愛情,然后他明白,自己不經意愛過的東西,也永遠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