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弟弟站在小站里,孤獨無助。
冰涼的站臺里穿行著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沒人注意十九歲的女孩子在想著什么。女孩子咬著嘴唇,將十五歲的弟弟攬在懷里,這時候,外面的雪正瘋狂地下著。
弟弟倚在她懷里,眼里藏著淚,嘴里喃喃著,姐,我們怎么回家呀?
是呀,怎么回家呀,千里迢迢從哈爾濱趕到了這個小縣城,眼看著就要邁進家門了卻被風雪封在小站。售票員說了,因為下雪,車全停了,估計明天也通不了車。她手里牽著弟弟,身后是兩個山一樣的行李。
這是1972年臘月初十的下午,金鄉縣城的車站里人們焦急等待著,面對飄落不停的大雪,有些人唉聲嘆氣地找旅社去了,有些人卻只能在候車室里繼續等待,等著第二天的通車,等著回家。
有個男人來問他們的去向,她用警惕的眼光去看這個男人,他三十多歲,瘦瘦的,穿著和火車上的工作人員一樣的衣服,她想了想,沒有回答。男人又問:“你們要去哪里呀?”年少的弟弟躲在她身后,眼淚汪汪地說:“我和姐姐要去田集鄉。”那個男人很驚訝:“咱們同鄉呢,我也要去那個地方。”她的手捏了捏弟弟的手,埋怨他怎么可以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去向呢。弟弟委屈的眼光落在行李上,腳踢著地,一下又一下。而那個男人卻去摸弟弟的頭,然后皺著眉望著外面的天嘆息道:“看來只能先住下了。”
他一言剛落地,弟弟突然哭了起來,那種壓抑著的哭聲讓她的心陡然地慌張起來,記得來的時候給爹娘發了電報,今天晚上一定會到家的,可現在……她眼里的淚被弟弟的哭聲給拽了出來,“叭”地落下來,怕被人笑話連連用手擦去。
也許是因為這個男人身上穿的那身制服的原因吧,她拉著弟弟,背起行李,跟在這個瘦瘦的男人身后。她不懂男人所說的行李寄存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這個男人剛才說了,陪他們走著回家,而她,居然信了他。
兩個大行李在她與弟弟的疑惑中放進了那個窗口,而弟弟懷里抱著另一個小箱卻不舍得撒手,其實她明白弟弟的意思,還是心里信不過這個男人,所以,這個對他們來說最寶貴的物品,他們不舍得寄存。她將所謂的領取行李的小票放在兜里,又忐忑不安地看了看這個寄存處,眼睛又搜索了旁邊的物體,她要努力地記住這個寄存處。為了回家,為了不讓爹娘擔心,她決定打一次賭,將這些行李放在這兒,如果真的丟了,她只好認命了。
他們跟著他上路了,那條回鄉的路。
那是怎樣的一條路呀,雪上有冰,冰上有雪,兩旁白茫茫,看不清哪兒有分岔的路,也看不清路邊的溝有多深。她扯著弟弟的手,反正她也知道這條路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到自己村莊了,即使這個男人是騙子,她還有弟弟保護著呢。
他在前面走,她與弟弟就在身后跟著,路滑,走不快,深一腳淺一腳。而弟弟懷里的那個貴重物品漸漸地顯出了它的“重”,它一會兒伏在弟弟背上,一會兒垂在弟弟手下,一會兒趴在弟弟懷里,總之,它越來越重了。
男人看不過,從弟弟的手里接過貴重物品,她不肯,爭執了一陣,他問,是不是怕我拿走了?她喘著粗氣,紅著臉,說,太沉了……男人笑了笑,將他的背包放下,從路邊的樹上折下一根樹枝,樹上掛滿了雪,一碰雪花落了他一身,他三下五除二地將多余的樹杈清理掉,一個很結實的木桿就出來了。
她抬著木桿的一頭,弟弟抬著另一頭,感覺輕巧多了。她終于對他放松了警惕,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同時她也知道男人的村莊了,那是距她家挺遠的一個小村莊。在男人知道他們的貴重物品不過是一個縫紉機機頭時,他禁不住大笑起來,笑他們傻。其實,她知道,他是在笑他們的不信任。
雪,繼續漫天飛舞,樹與樹之間瑟瑟作響,想著爹給生起的柴火,娘給端出的熱飯,她不覺得累了,只想帶著弟弟平平安安地邁進家門。
然而,事實上根本沒有那樣順利,弟弟突然跌倒讓她感到困境再一次降臨了,前不靠村,后不著店,荒涼的路上三個人在大雪中停下,弟弟的腳扭傷了。弟弟哭,而且是大聲地哭。她氣急了,卻只能狠狠地訓斥弟弟。
她堅持要背弟弟,而試了幾試都是枉然。
這樣的冰天雪地,一個陌生的男人,背起一個少年又和她抬著那個貴重物品,繼續前行。從弟弟伏上男人的背時,她的眼淚就開始瘋狂地流,她跟在其后,說,大哥,咱不走了,在這兒等車吧。男人一怒,重重地說:“天寒地凍,我們在這兒等死啊?”
瘦瘦的男人走在她前面,她踩著他的腳印,一步又一步。
她覺得他真像自己的爹,小的時候爹就是這樣背著弟弟下地干活,而她像一只小羊羔,又蹦又跳地跟在爹身后,可是他又不像自己的爹,他沒有爹的背寬,甚至弟弟的背已蓋嚴了他的背。他走幾步,停下來,頓一頓,一只手托著弟弟的屁股,另一只手還要握著木桿的另一頭,時而扭著頭問:“大妹子,你抬著感覺沉不沉?”她的頭晃得像一只撥浪鼓,其實,那個沉重物品掛的位置,距她手心里的木桿處三分之二的距離,沉重的負擔早已傾向那個男人。
她開始后悔,后悔不該這個時候回山東老家,不該給爹娘拍行程的電報,更不該在大雪天步行回家,而且還強烈地后悔,不該把所謂的貴重物品帶在身邊,不然,弟弟不會摔倒,大家的行程也會更快一點更輕松一點。她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流,她顧不得擦,任憑冷空氣將它風干,她的大紅圍巾在雪中飄成一個景色,腳下踏雪的聲音“喀嚓喀嚓”作響,每響一下,她就感覺著離家又近了一步,而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感激又多了一分。
夜色開始籠罩上來,卻被大雪映得四處亮堂堂的。累了,他們停下來歇一歇,餓了,他們拿出面包咬上一口。而十五歲的弟弟始終是伏在男人背上的,就像是男人的孩子一樣。
行至家鄉小鎮,已是深夜11點多了。他去敲小飯店的門,敲一家,沒人開,又敲一家,又沒動靜,他敲第三家時,說,求求你們了,行行好吧,我們是過路的兄妹三個,又冷又餓的,弟弟妹妹都凍壞了。或許出于同情吧,人家開了店門。而這個時候的她,心里被灌了暖流一般,胸口熱乎乎的,眼里拼命地壓著感動,緊緊地跟在“哥哥”的身后,而弟弟整個人還在“哥哥”的背上。
店主給他們下了幾碗清湯面條,小油燈下冒著熱氣,弟弟的口水流了出來,她從自己隨身的那個小包里掏出幾個咸鴨蛋,“哥哥”不舍得吃,推給弟弟,弟弟又推給“哥哥”。那個憨厚的店主開始嘮叨他們,其實是訓斥做“大哥”的:“這么冷的天,你這個大哥怎么還要帶著弟弟妹妹趕路啊?你三十多歲的人了,不怕凍,你看你弟弟妹妹都還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唉。”弟弟吞咽著面條顧不得說話,她欲張口解釋什么,而所謂的“哥哥”卻問她:“要不要給你再下一碗面條?”她再一次像撥浪鼓一樣搖著頭,然后就發覺自己的眼淚也甩了出去,急忙低下頭,吞著那碗面,面里摻著她的淚,她覺得這碗面,好香,好甜。
“哥哥”跟店主說:“給俺弟弟妹妹每人再下一碗面。”接著,就看到弟弟張開大嘴哇哇大哭起來,嘴里的面條滑了出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其實,她懂,弟弟和她一樣,僅僅因為感動。
而那個憨厚的店主因為哭聲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勺子沖著“哥哥”叫道:“我不過說你幾句,你咋就訓你弟弟呢?說你還說錯了咋的?這天寒地凍的。”店主的架勢像一個家長,而燈下的“哥哥”只是嘿嘿地笑。她咽下一口面條拼命地解釋:“其實他不是俺哥哥,是送我們回家的陌生人,俺們也不是他的弟弟妹妹。”
她說的時候覺得喉頭好熱,眼睛也好熱,終于能像弟弟一樣將感動揮灑出來了,她就用紅圍巾使勁地擦呀擦呀,擦得滿臉都是眼淚。
這個時候,弟弟哭得更歡了,而店主不語,轉回身去,等他再過來,端上來了三碗蔥花面,青的絲,綠的菜,噴噴香的油片兒飄在上面。這個店主最終沒有收“哥哥”的面條錢,說是替他們的家長感謝他了。
她真不敢相信,一路行來,遇上的都是那樣的好心人,她暗暗發誓,無論將來怎么生存,她一定要做一個心存善念的人,像“哥哥”,像店主。
最后,他只將他們送到她的村口上,執意不再送了。臨走時,他囑咐他們,三天內取行李,免得多交錢,然后還說天黑路滑小心腳下,攙好弟弟,別再摔了。最后,他交給她一張照片,說:“留個紀念吧,如果有什么事兒,就拿著這張照片去德州火車站找我。”
她攙著弟弟是哭著進的家,爹和娘看到突然而來的一雙兒女,驚訝,興奮,然后開始老淚縱橫。夜半三更,爹和娘給他們在屋里生起了火,在溫暖火焰的跳躍下,她掏出那張照片,原來,上面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小男孩,男孩子的模樣像極了送他們回來的“哥哥”。
娘在一旁抽泣,而爹抽著煙,說,明兒一早就套上驢車,給這個好心人磕頭去。
其實,這個故事中的女孩子與男孩子便是我的母親與舅舅。那個我從來沒見過面的伯伯一直是母親常常念叨的一個人,家中鏡框的顯要位置上,一個小男孩的黑白照片便是留在母親手里的惟一信物。母親說那個伯伯早就全家遷往德州了,而她總想找個機會再去看望一下這個哥哥,卻因為我們的忙碌而延誤了她的心愿。看著日漸生出白發的母親,是不是我該選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去見見這個三十年沒有謀面的好心的伯伯,從而了卻母親的一樁夙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