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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坳是一個美麗的山坳。那里的湖水,是淡淡的藍;那里的粘土,是淺淺的黃;春天,那里的梨花,潔白如云似霞,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夏天,碧綠蒼翠的葉片私語連連;秋天,金黃水嫩的鴨梨掛滿枝頭。
我最喜歡的季節是秋天。每到那時候,我就會抬著自制的凳子去摘梨,一顆顆的大鴨梨躺在竹編的筐子里,讓人垂涎欲滴。有時候父親也會來幫忙,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兇悍的父親,他老了,摘下幾枚梨子后,他便會蹲在樹下抽掉一整袋旱煙。
寥寥的輕煙里,我的青春不斷流逝,抽完旱煙的父親,咬一口脆生生的鴨梨,磕一磕手中的煙袋,“娃,該給你說個媳婦了。”
我點點頭。我并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大多數時候,我喜歡用點頭或搖頭來表達。我已經20歲了我的下頜有淺淺的青須,我已經偷看過鄰村的姑娘洗澡,很多時候,我的體內像燒著一盆紅紅的炭火,我想像別人一樣有個像鴨梨一樣水嫩的媳婦,和她一起照看果園,和她一起做很多事情。
娶媳婦的事情提上了日程,父親對媒人說:“我家的梨園是方圓百里最大的梨園,我家的媳婦也該是方圓百里最美的姑娘。”所以,雖然來我家提親的人很多,但他們帶來的照片都被父親否決了。直到有一天,媒人帶來一個女孩,但我和父親看中的并不是她。我們看中的是陪著她一起來的妹妹,那個家庭的養女——何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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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的翠云,美麗得像春天里的梨花??吹剿牡谝谎?,我的心被山坳里的風輕輕地翻動了。父親對翠云也是滿意的,這一點,從他對翠云家的殷勤就能看出來:他請翠云喝最好的苞谷水,請翠云的養父抽最好的煙葉,他們蹲在門檻旁,小聲地商議著彩禮和嫁妝的問題。
翠云站在旁邊,眼睛好奇地瞄著我的屋子,因為沒有女主人,這個窯洞并不是很整潔,但這是一個寬敞的、明亮的窯洞,窯洞前還有考究的門樓,我們是當地最富裕的人家。
兩個月后,翠云過了門。第二天我把有一團鮮紅印記的白羊肚毛巾掛在窯洞前的鐵絲上,讓山坳里熱情的風吹拂著它。這是山坳里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女人的貞操是山坳里每個男子的驕傲。那一刻,我看到父親的臉笑成一朵冬日艷陽下的菊花。
結婚的第一個月里,翠云問到了我娘,她說:“咱娘為什么要喝六六六自殺,”我不說話,但是翠云自然有知道的途徑。
很久以后的一天,梨樹開始掛滿金黃的果實。翠云站在一棵形態張狂、掛果最多的梨樹下對我說:“咱娘,就是在這棵樹下喝的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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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婚以前,我想我的一輩子就會和梨樹在一起了;后來翠云來了,我想我的一輩子就和翠云在一起。翠云是個很好的婆姨,很多時候,我覺得她像我的母親,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方圓百里的美人,有白皙的皮膚和烏黑濃厚的頭發,她的笑聲就像銀鈴,她的身段是豐滿的、婀娜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從別人的描述中知道父親將母親迎進家門時的得意,他不在乎母親是不是愿意嫁他,只在乎梨園有了年輕能干的女主人,在乎找到了傳宗接代的女人,在乎在他喝醉酒后,拳頭可以隨時落在女人身上。每一次,父親打得母親鼻青臉腫,母親都會回娘家休養,有了我之后,就更愛回去了。
有時,滿身是傷的母親甚至在娘家一住幾個月,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暴虐的父親。我也喜歡跟著母親去外婆家,因為外婆家總有許多好吃的,還有一個身強力壯的表叔。表叔經常幫著外婆做這做那。他對我也很好,給我做木頭槍,做水雷炸彈,還常常給我買寶塔糖吃。他是一個溫柔而寬厚的青年,常常咧著嘴純樸地笑。有一回,我趴在娘身上睡著了,醒來后看到表叔也趴在娘身上睡著了。娘脖子上戴的銀項圈在我的眼前晃呀晃,晃呀晃。
父親拿著滾燙的火鉗追著母親毒打,只是幾天以后的事情。后來,表叔離開了山坳,母親吞了農藥自殺,外婆全家一起搬離了朱家坳。眨眼間,我就長大了,就變得不愛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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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懷孕了。生小孩的那天,翠云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山坳,我站在窯洞前焦急地搓著手,產婆大聲呵斥翠云不要哭,要把力氣用在腰部以下。產婆催一聲,翠云的哭聲就更響一些。最后我也哭了。我說你不要讓她生了,我們素云不生了。父親一個巴掌打到我臉上,說你娘生你的時候也是這樣,你娃子不也長這么大了嗎?
那是很久以來父親第一次談論母親,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蒙了一層灰,暗淡的。他又點燃了旱煙,跳躍的火苗在他眼底印下幽幽的藍光。噩夢一般的十個小時后,翠云終于生下了孩子,“是個帶把的?!碑a婆獻寶般捧出一個手腳不停抓向四周的嬰兒,但是他不哭,他和我一樣,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他和我一樣,是個沉默的,不愛說話的孩子。”我一直這樣對翠云說。但事實證明他和我不一樣。兒子長到一歲的時候,他爺爺進城買了一個撥浪鼓,撥浪鼓在兒子身后不停地轉動,但兒子一直在吃梨,一直沒有回頭。
城里的車特別多,我站在車流中不停地閃躲,兒子張大嘴笑。只是張大嘴,沒有呵呵的笑聲。大夫說:“你們直到現在才發現嗎?你的兒子是先天性耳聾,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一輩子也學不會說話?!蔽铱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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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檢查結果時翠云昏厥了,接下來不停地哭,她說自己是個苦命的女人,但她沒有想到娃的命也和她一樣苦。
為了給娃治病,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錢,梨園的果子沒等到成熟,全部低價預約出售。父親拿出了他所有的積蓄,翠云打開了她帶來的嫁妝,里面有幾床繡著鴛鴦蝴蝶的被面,她兒時玩過的沙包,還有一個小小的緞面盒子,她說里面的東西能換一點錢,她還說那是她沒見過面的娘留給她的,是她最珍貴的財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翠云的嫁妝。那個紅色的緞面盒子看起來那樣熟悉。翠云的手顫抖著,眼底的淚落下來,落在盒子里的首飾上,那是一個銀項圈,熟悉的項圈,我想起小時候那個微風熏人醉的下午,我趴在娘身上睡著了,醒來時表叔也趴在娘身上睡著了,我看見銀項圈在娘白皙的脖子上晃呀晃,晃呀晃。
我知道了娃耳聾的原因:我和翠云原本是同母異父,近親結婚的結果便是生下先天性殘疾的孩子。翠云是母親和表叔私通生下的孩子。因為這件事外婆一家搬離了山坳。表叔將孩子拋棄在路邊,直到有好心人撿回家撫養,最后再輾轉流落到她養父手里。那個銀項圈是娘惟一的信物。
父親也看到了項圈,在那一刻他老邁的眼睛里的精光四射,他盤問著翠云的身世,翠云抱著娃含含糊糊地回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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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到二百里外的縣城飯店打工是父親的安排。她是不情愿離開的,走一路,哭一路,她惦記她的娃。
后來翠云偷偷逃回來幾次。我沒有給她開門,而父親拿著火鉗打她,說傻婆姨,你不在城里好好賺錢,回來做啥?滾燙的火鉗落在翠云身上,就像當初落在娘身上,翠云不停喊我和娃的名字,而我抱著娃躲在窯洞里,娃并不知道他娘回來了。他睡著了,那么香,那么甜。只有在那一刻,我覺得耳聾是一件幸福的事。
最后那一次,翠云沒有哭,她任由父親打她她不躲也不閃。離開的時候她走得那么慢,卻一直沒有回頭。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梨園的花開得特別妖,特別艷,像潔白的云一直燒到天邊。父親拉著娃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但是那一刻我看到他的淚。渾濁的淚水在他刀刻般的臉上縱橫。我知道他在后悔,后悔這冥冥中的一切因果都將由我來承擔。
娃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他盡力說話,然而他說不出話。我的心里儲滿一種類似于悲傷的東西,然而卻流不出淚水。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我并不應該責怪誰——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看到銀項圈在母親的脖子上晃呀晃,晃花了眼?;丶液笪腋嬖V父親我和表叔都趴在母親身上睡著了。我知道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告訴了父親。
沒有人知道我就是那個告密的人,父親也從不提起這件事,但我卻知道所有的災禍都是從我口中開始的。從那以后,我就變得不愛說話了。由口而出的災禍終究要補償,我可以付出一切。但是,上蒼啊,你為什么要懲罰我的孩子?梨園的花依然那么妖,那么艷。我牽著兒子的手,看著滿樹的梨花,眼淚撲籟籟地往下掉……
點評:就有那么巧,父親和“我”相中的女子,偏偏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這里,我們不對造成這一結局的原因做過多的評價,只想談談近親結婚的危害。
我們知道,人體細胞的46條染色體攜帶著全部的遺傳基因,近親之間,由于有共同的祖先,所以攜帶相同的基因較多:父母和親生兒女之間,有1/2基因相同;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妹、同胞兄妹之間、祖孫之間,有1/4基因相同;堂表兄妹、姑表兄妹之間,有1/8基因相同。
據研究資料顯示,每個正常的健康的人,都可能攜帶56種隱性遺傳病基因,由于被等位的正常的顯性的基因掩蓋,所以,并不表現出病態。如果其配偶正好也攜帶有同一種隱性遺傳病基因,那么,兩個致病基因碰到一起,生下的孩子就有1/4的可能發生這種遺傳病。在非近親的群體當中,你攜帶這五六種隱性致病基因,他攜帶那五六種隱性致病基因,相同的隱性致病基因不容易相遇,所以后代患病的幾率很??;而近親結婚,由于雙方的許多基因是相同的,因此各自所攜帶的隱性致病基因碰到一起的機會也就大大增加,后代患隱性遺傳病的幾率也就會隨之增高了。例如“半乳糖血癥”,如果是非近親結婚的配偶所生的孩子,發生的幾率是1/90000,而如果是表兄妹婚配,子女發病的危險就有1/4800,是前者的18倍。
近親結婚除了使隱性遺傳病的發病率增加外,還可使多基因遺傳病發病率增高,如原發性高血壓、先天性心臟病、無腦兒、脊柱裂、唇腭裂、哮喘等。所以,為了使你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為了讓你的寶寶健康、聰明、活潑,避免近親婚配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