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鄰家的漢子很會種瓜,扛著鋤頭這里看一看,那里挖一挖,似乎沒有做什么,但他所到之處不久就會冒出肥大的瓜葉,逢溝過溝,逢坡上坡,甚至翻越墻垣,盡情地蔓延和覆蓋。不知什么時候,瓜藤已潛游到我家門前的路上,過不了多久,兩三個南瓜居然憨憨呆呆地攔路把守,要收繳買路錢的樣子。
“把瓜摘去吃吧。”他撐著鋤頭,樂呵呵地沖著我笑。
“我家也有瓜。你種的,你留著。”
“我一個人吃飽,全家就不餓,哪吃得完?”
既然他是一個人居家,那他到處種瓜做什么?是有種瓜癖?是生性閑不住?還是對世界上一切荒土閑地有開發興趣?
我去過他家,看見他家里的算盤和幾個賬本,知道他是村里的會計,有時還到小學代點課,無論數學還是音樂,都能教。我正巧看見五六個女孩子在他家排演歌舞,大概是準備學校里節目匯演的節目。他一雙赤腳,腿上帶著泥點,頭發眉毛皮膚都被陽光燒灼成了渾然統一的土色,卻是一個努力投入藝術想像的導演。“我們的祖國似花園,花朵開放真鮮艷……”他邊唱邊舞,“下腰,下腰,你們看看我……”
這位赤腳導演沒顧得上陪客人。我與妻子在一旁觀摩和喝茶,其實是喝著熱水瓶里的涼水,已經化不開茶葉。兩只杯子也破舊零亂,一只搪瓷大杯,一只粗瓷酒盅,是他剛才找了半天才湊齊的。這確實是一個主婦缺席的家。
劉長子的老婆到南邊打工去了,聽鄰居酒后說,他老婆實際上也是人家的老婆,幫一個老板管家,還生了個娃,只是把賺來的錢一個不少地寄回來,供這邊的兒子讀書。我不太理解這種事,尤其不太理解人們說起這事時的隨意和淡漠,忍不住想多問幾句。“有什么奇怪?閑著也是閑著,就等于出去尋副業嘛。”他們轉而說起了眼下學校收費的昂貴。照他們的計算,供一個孩子讀高中,非得有兩個人打工進錢不可。因此劉長子福氣好,不僅自己可以代課,還有一個既掙錢又顧家的老婆,要不他兒子恐怕早就搓泥巴了——這是務農的意思。
我見過一次他那個似有似無的妻子。從背影和側面來看,她身姿綽約,而且有了都市生活的風韻,比方衣擺剪裁得很合身,比方衣履有細心的顏色搭配,比方腰身和腳步有一種用心的收斂,沒有鄉間重擔壓出的那種粗放散亂。她沒有市井虛榮,回家來探親,不打牌,不入酒席,日子都浸泡在汗水中,挑著糞桶一閃就隱沒入瓜棚豆架。
她和鄰家大嫂隔著綠葉的帷帳說說家常,互相也不見人影。
她丈夫沒有來幫忙。其實,她丈夫無法上地了,因為一場大病。我不知道劉長子患了什么病,我看到他轉眼間面容枯槁,頭發眉毛漸次脫落,有明顯的放療和化療跡象,才猜出他的病兇多吉少。
他扶著拐杖,再一次沖著我笑笑:“把瓜摘去吃吧。”
“你自己留著吃。”
“我怕是吃不上了。”
他看了看天邊的風景,回家做飯去了,轉過身,喘了幾下,拾起了身邊的幾根豆角,又喘了幾下,緩緩挪動了步子。我忙上前去扶住他,問他妻子為何這么快就走了,為何不留下來照料他。
“家里也沒有多少事,不用她天天守著。”
“多個人手總是好一些。”
“守著我,能守得出錢來?”
他說,兒子就要考大學了,得攢點錢,然后緩緩地朝夕陽走去。鳥雀正在歸巢,水邊的老牛正在回家,家家戶戶的炊煙都升起來的時候,他孤獨的剪影定格在一片火燒云中。
我沒見過他的兒子,他一直在縣城寄宿讀書。我只見過他的考號和上了線的考分,受他父親之托,與某大學的一位朋友通過電話,確保這所大學錄下了他。直到我就要離開這個村子了。有一天從外面回來,才發現他們父子倆坐在我家。他兒子長得像個女孩,眉清目秀,有些靦腆,埋頭翻著一本雜志。父親滿心歡喜地看著這個有出息的兒子,有一種怎么也看不夠的勁頭,目光軟軟地和糍糍地撫摸著兒子側面的每一個部位。
鄰家漢子戴著帽子,蓋住了頭發脫落的頭,是帶著兒子來面謝的,順便也討教些大學讀書的方法,問一點都市生活須知。墻邊的幾只大南瓜,當然是他的謝禮。在整個說話的過程中,他的興致一直很高,聽到兒子說起大學里一些趣事,甚至滿面紅光地哈哈大笑。只是通常比別人笑得慢半拍,目光有些發直,似乎卡在略有所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將離開這里,春暖花開時節才會再來。這就是說,如果事情不出現奇跡,他此次戴著帽子的來訪,對于我來說也許是最后一次。我知道拒絕就醫意味著什么。我看見他最后一次摸著我家的桌沿,最后一次放下我家的茶杯,最后一次艱難地站起來,最后一次扶著拐杖走向大門,最后一次給我視野里留下笑臉和彎曲的背影……
事實上,我沒有看到這個背影,而是讓妻子去送客。我沒有勇氣在一片談笑聲中,在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日曛蟬鳥齊鳴的好日子,與一個活生生的人永別。這分明是一個歡欣的場景,容不下永別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