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希望的等待,將時間拉得又細又長,又細又長的時間,將我的心情割成無數的小碎片。
誰會想到,我——一個18歲的女孩,會得這樣致命的病呢,我正在等待別人的能和我匹配的骨髓來救治我的身體。
對死亡的恐懼和憂傷像一根細密的藤蔓在我的五臟六腑之間生長著,爬滿了我身體的所有空間,纏繞著我的心臟,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我推開窗戶,把頭伸向窗外的月色中,讓夜風吹著我的臉,銀白的月光是美麗的,卻沒有溫度,是冷漠的美麗。
爸爸和后媽忙于賺錢,他們讓我住最高檔的病房,用最昂貴的藥物,卻很少有時間來看我,只有表姐葉晴每天下課后都來看我,葉晴長我3歲,從小被我跟屁蟲似地纏著,每每出去,過個小溝小坎的,葉晴總怕我邁不過去,吃力地抱起我,“咚”地邁腿,跨過去,卻總是兩個人都摔倒在地,滾做一團,可下次還照摔不誤,想起當年的滑稽模樣,我不由笑出了聲,可兩行淚水卻順著面頰滾落下來。
我開機上網——為了排解我的憂郁,醫生特許的。
我給自己起名駱駝刺,駱駝刺是在西藏海拔5000米的惡劣環境中能夠生存的惟一的花,從石頭縫里開出小小的藍色花瓣,極普通的模樣,卻蘊含著極蓬勃的生命力。蓬勃的生命力,但愿我也有!
一個叫大樹的家伙向我招呼:
“你的名字很特別,我在西藏呆過2個月,冰天雪地,懸崖峭壁間,那一抹微藍,作為生命,讓人感動!”
我鼻子一酸: “什么叫生命?生命有何意義?”
“生命的終點是不可言語的靜,起點是無端莫名的痛,于是你呱呱墜地,你靜默逝去,一切未靜止之前,你總是想盡辦法去動。于是有喜劇,有悲劇,生命是一片喧嘩,生命是上蒼借你一用的資本。”
“看過余華的《活著》嗎?”
“當然,有時我會拿《活著》和《飄》相比,來福逆來順受地活著,承擔著命運的一切安排,郝思嘉不屈不撓地活著,創造機遇,改變命運,前者讓人感動,后者令人激賞。”
或許,所有在銀白色月光下流浪的心都是相通的?所有的孤獨和憂傷都在夜色的掩護下尋找著自己的同類?他的字字句句都敲擊著我的心靈,使我震撼,我不由得猜想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你去西藏旅游?”
“寫生。”
“你是畫家?”
“畫家?我只是美術學院的學生而已,并且是全校公認最具畫匠氣最沒創造性的那一個。”
“Why?”
“因為我不欣賞他們過激的反傳統,狂妄的顛覆一切,他們居然毀謗梵高的《鳶尾花》和《向日葵》,說一個男人醉心于對花朵的描繪,是性變態的表現!而梵高對色彩那種看似放縱卻極收斂的濃墨重彩,他那爆炸似的才情使作品洋溢著無處不在的生命激情,使我每一次看他的畫作都有一種戰栗的感覺。”
“前年你們美術學院有一次行為藝術展,一個女學生,手提一只死耗子,站在充斥著腐爛物質的垃圾箱里,披頭散發,仰首望天,美其名曰《問天》,或許她表達的環保主題很深刻,可美術不是丑術,更不是惡心術。對他們而言,行為藝術就是皇帝的新衣,用一件不存在的新衣來掩蓋心理的浮躁,思想的淺薄。”
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不知不覺中,我們居然聊了一個通宵,互道再見時,竟都有些依依不舍,閉上眼睛,卻了無睡意,心里的某種東西突然被激活了,就像有一粒冬眠的種子,經過那些從鍵盤與手指間流逝的時間的浸泡,已在我心中長成了大樹,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枝枝葉葉都牽扯著我。
再次在網上見到大樹,他劈頭便問:
“這幾天累壞了吧?”
“此話怎講?”
“這幾天,你一直在我心中奔跑,當然要累壞了。”
我笑,甜蜜伴著苦澀,上帝,您為何要在那將收回我生命的時刻,賜于我愛情?
我和大樹的愛情在網上如火如荼地盛開,可我卻不能答應大樹見面的要求,我是一個來日無多的人,他的愛于我,便是永恒,我要帶著他的戀情奔赴另一個世界,可他還有漫長的人生,我但愿自己只是他的一個迷夢,醒來時,依舊是艷陽天。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天中午,葉晴旋風般沖進我的病房,眉梢眼角都是喜意。
“你有救了,骨髓和你相匹配的人找到了,那個人就是你的表姐——我!”
“晴姐,從小到大,你都是我的守護神!”我抱住葉晴,失聲痛哭。
“除了父母,我最愛的就是你和汪洋了,你們快樂,我就快樂,為你做這一點點小事算得了什么。”葉晴說道。
汪洋是表姐暗戀了4年的男孩,我見過照片,有一種儒雅深沉又不失灑脫激烈的氣質,令人矚目。可不知是汪洋不開竅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男人的沉默意味著拒絕”,表姐屢屢暗示愛意,可汪洋竟是無動于衷。
“晴姐,你使我得以重生,我但愿用自己的一切幫你追夢成真。”
“傻孩子,愛情是不能靠別人幫助的,我只有自己努力爭取了。”
我告訴大樹,我要到一個沒有網絡的地方呆上一段日子,回來后,我就可以和他相擁在藍天下,碧海邊,相守在甜蜜里,生生世世,大樹說,只要能和我長相廝守,等多久他也會堅持。
手術很成功,半年后,我又是一個青春洋溢、活力充沛的女孩了。
就要見到大樹了,大家都說網上愛情最怕見光,見光即死,我不怕,亦不相信,我愛大樹,這愛,和他的地位、相貌、身份都沒有關系。
我坐在約好的地方,審視著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男子,咦,那不是汪洋——表姐苦苦追戀的對象嗎?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上帝!汪洋他果真直直向我走來。
“駱駝刺,你果真是我夢想中的樣子。”
就在一瞬間,我已經作出了決定,冷酷的心啊!
“你好,你是大樹吧,我不是駱駝刺,駱駝刺是我的表姐葉晴,當她知道汪洋就是大樹后,深感網絡的虛幻、飄渺、不真實,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你們認識4年了,你并沒有愛上她,現在,她恨網絡,網絡愚弄了她的感情,她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再提網絡,我想,如果你真愛駱駝刺——那可能是表姐最本質、最自我的樣子,就去追她吧,不提網上舊事,在生活中實實在在地愛上她。”
“葉晴?駱駝刺?”汪洋的表情很復雜,我不能再看到他,我怕理智控制不住情感,我怕自己會撲進他的懷里大哭一場。
再見,大樹,來世再見,汪洋!
一個月后,汪洋去巴黎深造,表姐幸福地陪讀去了。
3年過去了,我認識了鄭,木訥得讓人認為可靠的鄭,我們波瀾不驚地相處,日子像和尚手中的念珠,一圈圈重復著,我已心如死灰了,對愛情。
葉晴回來探親,我和鄭去接機,遠遠望去,只有表姐一人,大樹——汪洋不在,我長長地噓氣,似乎安心,卻又失望。
葉晴走近,她可真是化蛹為蝶了,一張嫵媚的臉,略帶滄桑卻更顯風情的眼神,烏發垂腰,身段窈窕。
“晴姐,才3年,你就修練成蒲松齡筆下的狐貍精了?汪洋呢?他何時成為我的姐夫?”
“你真希望汪洋他成為你的姐夫?”我一驚,表姐她知道什么?再看她,一臉調笑的模樣,我隨即釋然。
“這3年,你怎么樣,幸福嗎?”表姐掃一眼我身邊的鄭,擁抱著我,對我耳語,一股熟悉的橘子清香撲鼻而來,這是汪洋喜歡的香水味,如今成年女性幾乎沒人用它了,葉晴卻還在用。
“幸福。”我故意笑得很燦爛地向表姐介紹鄭,在葉晴面前,我必須做出幸福的樣子,方不負她當年救我之情。
表姐在上海的日子,我們都是3人行,走在大街上,我將手裝在鄭的左口袋里,葉晴故意將手裝在他的右口袋里,鄭的手分別握著我們的手,葉晴調笑像極了《滾滾紅塵》里的林青霞、秦漢和張曼玉,鄭就是那左擁右抱的漢奸,鄭的局促不安總能引起我們的大笑。
一個月后,表姐回無錫老家了,鄭也空前忙碌起來,很少有時間陪我,我一個人在家里心潮翻涌,每一次心跳都在呼喚一個名字——汪洋。
忽一日,鄭來找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走近他,卻聞到了熟悉的橘子香水味兒,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兒,那就分手吧!沒有痛苦,倒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終于不必和一個心靈上的陌生人天天上演情侶戲了。只是葉晴讓人莫名其妙,汪洋和鄭,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可同日而語的!
數日后,我接到一封表姐的信:
“瓏瓏,汪洋愈走近我,就愈發現我不像網上的駱駝刺,不是他夢中的女孩,3年來,汪洋總是在強迫自己愛上我,結果痛苦萬分,最近,大家開誠布公,我們倆才大致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你才是真正的駱駝刺!傻孩子,我早就說過,愛情是不需要別人幫助的,我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屬于我的幸福。
另,我不知道你是否愛上了鄭,我只知道,他受不了我一個小小的誘惑,而汪洋,我用各種手段引誘了他3年,他仍然只喜歡網上的駱駝刺,所以我想,你的幸福感是一種錯覺,當生活向你敞開另一道門時,你才知道以前的幸福不過是囚室的一扇陳腐陰暗的門!”
電話響起,我收起信簽。
“駱駝刺,你還好嗎?我是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