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女人你要小心
韓君搬出去之前還特意請我吃飯,抽完三根煙后他吸一口氣,努力使態度顯得慎重而語氣輕描淡寫:我搬出去了,你不必老吸二手煙,我也不用大冷天站在陽臺上抽煙。再說,你這里離我公司實在太遠了。
實際的情況就是,我的同居男友不愿意跟我一塊住了。不管他能流利地說出多少條理由,和多少個分開住的好處,我都認為,這不是件好事。韓君的態度很堅決,買單的時候他說,再找個女孩子合租吧。我呆呆地看著他離開,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錯出在了哪里。
晚上我在客廳坐到半夜,白紗的窗簾在夜風中翻飛不止,打了蠟的地板亮晶晶的。我想起,房子的合約還有三個月就到期了。當初韓君搬進來時曾那么快樂地感慨,多么漂亮的房子!現如今。現如今。
我咬了咬嘴唇,努力讓自己變得理智并且清醒,爬起來打開電腦,在網上登了條廣告:E座15層,兩房一廳中一房,出租三個月。想了想,又添了一條,僅限女性。
第三天,新房客搬了進來。下班回家,我看見她正在收拾房間,很費力地搬出厚厚一疊足球雜志,問我,這些怎么辦?
愣了一下,我擺擺手說,扔掉唄。
那還不如拿去賣給小區里的廢品站,她說。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瘦瘦的女孩子,白色絲襯衣,小羊皮夾克,青色麻褲子,干凈得有點挑剔。
實際上,她把屋里所有我不要的東西都搬出小區賣了。晚上,她敲我的門,把1張50和3張1塊的紙幣放在我電腦桌上:這是賣那些廢品的錢。我愕然,結結巴巴地說:你拿著,你賣的你拿著。她極淡漠地說:我是看著那些東西扔了可惜,但東西是你的,所以這錢你拿去,我不是那種愛占便宜的人。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可笑極了——難道我看上去是那種愛占便宜的人?
神婆泱泱在MSN上總結說:有潔癖,不愛說話,精明得不肯占人家半點便宜,這種女人很厲害,你要小心。我不屑地回應她,你上次不是說韓君踏實穩重細心,重視感情嗎,怎么不準?她飛快回嘴:誰知道他重視的是哪段感情。我說,哈,哈,哈哈。迅速下了線。
實際上,這會兒,我有點難受。
無處不在的平攤
我在房地產公司做策劃,其實也就是個文案角色。一年內換了三次工作,最大的愛好不過是在家看看金庸的小說。和韓君也說不清怎么就到了今天,那時我覺得他細心踏實,開間自己的小公司,事事親力親為值得托付;而他覺得我也是個大學本科的小白領,個性獨立長相清秀,不用操心也帶得出去。事到如今我們才漸漸發現彼此都有點會錯了意。
分析得這么清楚,可見這段感情已經漸入膏肓。我晚歸他不再等待,他搬出去我也不阻攔,仿佛是一場以結束為目標的持久戰,彼此都不提,看誰熬得住。
泱泱說,熬啊熬,熬成正果的也不是沒有。可是,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還是不要想這么多吧。我轉過臉去,看著我的新房客——這個叫張自珍的女人又在做操了。我有時真想不通,她這么個講究的人怎么會有這樣……這樣土的名字。她應該比我大,我猜測。每天早上不管天氣有多冷,我慌慌張張出門的時候她總在陽臺上澆花,桌子上放著喝了一半的牛奶。她似乎很愛惜自己,不抽煙也不喝咖啡,從不晚睡,有時候聽聽音樂讀讀英語,從不亂用我的洗浴用品,任何費用都要求與我平攤。所謂平攤,就是幾毛幾分都要精確。算各種費用的時候,她會掏出個小計算器啪啪一通亂按,涇渭分明,一天到晚總是端著不放的樣子,讓我看著都頭疼。
泱泱說:有這個必要嘛?人家只等兩個月以后簽證下來,就出國了。你們這輩子都見不著了的。我點點頭,努力不使自己顯得頹廢,什么時候我也能出國?我其實羨慕她,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加班幾個小時之后,蓬頭垢面地跟客戶討論已經修改了無數遍的文案。
十二點,我失戀了
周末有空的時候我會和泱泱一起參加聚會。她公司的各種酒會,我們常泡的論壇舉辦的腐敗活動,去和一幫不知底細的人吃飯唱歌,也有男孩在酒后問我,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我張了張嘴,說:有。
是的,我還有一個男朋友,即使我也許就要失去他,失去我曾熱切搜集到的關于幸福的證據。我沒有跟泱泱說我曾目睹的事情。我可以容許一段感情的敗落,但是我接受不了背叛。
加班的周五晚上,韓君打電話來:“我是不是有塊表放在你那里了?”
我說:“天哪,一個月了你才發現你有塊表不見了,你確定是在我這兒不見的?”
他火了:“你為什么永遠都是這樣?”
“哪樣?”
“你不要再沒事找事了好不好?!”
“好,”我說,“韓君,我們分手吧。”
一分鐘以后我很俗氣地電召泱泱,一小時以后我很俗氣地喝醉了。喝醉的感覺真好,我很俗氣地對泱泱大叫,我要飛起來啦!我覺得一切都微不足道,我自己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肥皂泡。
我這個肥皂泡飛回了家,我踢掉了鞋子,我撞倒了CD架,我打開音箱跟著唱:哦!媽媽,告訴我什么叫愛情?哦!媽媽,告訴我什么是痛苦?
客廳里的燈亮了,張自珍舉著手機對我一字一句地說,現在已經十二點了。那又怎么樣!我大叫,我失戀了。她很冷酷地看了我一眼,你這樣做有意義嗎?你可以失戀,但是請你別打擾他人的休息。我氣急敗壞,她以為她是誰,憑什么教訓我?我霍然起身,砰地關上了房間門。
忽然間我異常委屈,終于忍不住淚雨滂沱。為什么會這樣?第二天一早,我捧著頭出門的時候,張自珍又在陽臺上澆她的花,若無其事。她真的很像我討厭的德國人,自律、冷酷、虛偽。
我們的驕傲和羞恥
倒霉的運氣并沒有放過我。
我的本命年,我滿手的凍瘡,我無聊的工作,我還失戀了。最后,我發現了自己例假沒來的原因。拿到結果的一瞬間我的腦袋里轟地一響,仿佛嘴巴里被人塞了一把鹽。又苦又澀。
我給韓君打電話。他不接。我再打,還是沒人接。
我跌坐在沙發上,對著自己發狠:找他又有什么用!更何況已經分手了。他來不來,結果都是一樣的。聽說那不過是一個小手術罷了!
手術臺真涼,我凍得手腳都麻了。扶著墻出了醫院打車回家,蹲在樓下休息一會兒,又扶著墻上樓。我甚至沒有告訴泱泱,我的心里有個人對我說:自作自受。
我做了很多繚亂虛弱又疼痛的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再醒來的時候,張自珍坐在我床邊,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溫水放在了我的床頭。
她說,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你的臉色很不好。我硬挺著說,我沒事。謝謝你。
出房間門的時候,她轉過頭問,你是不是餓了?
我點點頭。我把臉埋在枕頭里,我所有的不成體統、盲目、困頓和羞愧都變成我的冷汗和饑餓,它們一直在消磨著我。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個禮拜。這七天里,張自珍可能也看出了端倪,給我送水煲湯,幫我買東西整理房間。依然不怎么說話。我躺在床上,聽著她在廚房里剁排骨的“咔咔”聲,很沒出息地想哭。除了名字,我甚至對她一無所知,她來自哪里,出國干什么,她為什么從來不用電話,我什么都不清楚。對她來說,我只是個陌生的、混亂的二房東。
那天晚上,我拉住她,很想說聲謝謝,但終沒有出口。我只是一直那樣地看著她,嘴微微張著,又合上。
她笑了一下說,沒事的。誰都有倒霉、遇著難事的時候。
我說,可是我這樣麻煩你。
她頓了一頓,看著我,你知道嗎?我是個孤兒,從小被外婆帶大的。她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解開袖口,把手腕露了出來:你看,我16歲那年就失戀了,有一天晚上在教室里,我就坐在那個男生的課桌上割了脈。
我瞪大了雙眼。那條疤痕狹長清晰,突兀地高于周圍的皮膚,讓我慌了神。
她極輕地笑了一聲,以一種局外的淡定接著說:誰也想不到,是我最討厭的班主任把我送到醫院去的。我醒來以后不吃不喝,她照顧了我很久,之后對誰也沒說。后來我高中畢業,她對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誰都有倒霉、遇著難事的時候。第二句是,要會珍惜自己,你珍惜自己,別人才會珍惜你。“上大學以后,我就把名字改了。”她看向陽臺上那些盆栽,“我要自己珍惜自己。”
我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突然間,我理解了她,也理解了我自己。
理解了我們每個人自以為是的冷漠和敏感。我們的驕傲和羞恥。
哪里來的花
寫完上面那句話的時候,張自珍去了新西蘭,我也搬了新家。我們再也沒了聯系。她走的時候,把所有能賣的廢品又賣給了廢品站,把陽臺上所有的植物留給了我。
泱泱問我,你家里怎么有這么多花呀?
我說,這是那個叫張自珍的房客留下來的。
泱泱說,就是那個很厲害的女人嗎?
是的,就是那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張自珍。
(林曉英薦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