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張執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荊門。現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已出版作品多部。曾獲得2002年度“中國詩歌獎”、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以及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提名等。
你有這樣的早晨
一只公雞走下樹枝,適才,它啼鳴
一只公雞繞著蛋殼跑,翅膀歪斜
你有過這樣的早晨
那時,月亮未落,太陽也未升起
石頭的精神病史,與你的,都一樣
你從來沒有把自己捂熱過
因此,你需要我
你從來不知道應該從哪兒開始愛
所以,我愛你
你有這樣的早晨,被否認掉的人與事
天亮了,曙光抹去晨星
你身邊聚集了一大堆崇拜者
強烈的光線一路抽打過去
你帶著他們做游戲,看似明媚
而蛋殼里面是黑的
一枚雞蛋,她的光明在于破碎
終結者
你之后我不會再愛別人。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你之后我將安度晚年,重新學習平靜
一條河在你腳踝處拐彎,你知道答案
在哪兒,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無疑
曾經潰堤的我也會化成畚箕,鐵鍬,或
你臉頰上的汗水、熱淚
我之后你將成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兒女繞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嘩,死去的浪花將再度復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將踝骨輕輕挪動
不道德的春天
三月有大雪,也有新枝
我有漫長的一日
在湖畔沉睡,夢見一條蚯蚓
用力將自己掙斷成兩截
陽光射進內室,你蜷在角落里
身邊放著啞鈴、啤酒、撲克
一首結不了尾的詩在冒熱氣--
還缺一個動詞,缺一根火柴
取代那盞不存在的神燈
湖面干凈,湖上不見人
你先是雪人,然后是蓓蕾
柳枝天天在綠
一場細雨落在后半夜
洗白了春天的小牙齒
是時候了!應該想一想
你和我,不是我們
應該談一談道德,這個龐然大物
的肉身,此刻它松松垮垮,像
一條洗后掛在鐵絲上的純棉內褲
附近有機場,有從天上下來的人
臉上帶著笑意,而準備上天的人
正好相反
蘋果熟了
蘋果熟了,三月像只馬蜂窩
我每天捅一下,體味
被蜇的快樂
沒有果園
沒有蘋果樹,甚至
該綠的還不夠綠
一條水泥小徑被走到了盡頭
在半島的岬角處,你談起了
你的中學,衛校,你的銹菜刀
那時候你沒有性別
那時候你還沒有遇見我
我在八月,在盛夏的正午
樹蔭涼爽
一枚蘋果將熟未熟
一個人好像老了,卻不服老
一只蜜蜂停在你的胸前,像一枚紐扣
一陣風吹過來,它說:我是一陣清風
他們說春天近在咫尺
昨夜驟雨。濁水翻耕新泥
清晨,我沿國道散步,在三叉路口
遇見兩個進城買魚苗的人
太陽出來了,陽光像潑灑的蛋青
空氣中飄蕩著煎荷包蛋的氣味
一條老狗怔怔地,望著
我身后的麥地、竹林
去年冬天,我從它懷里抱走的那只崽子
如今已脫盡絨毛
如今已六親不認
而我就站在它濕潤的眼眶內,心想
遠在天邊的小兒子
該起床了吧?也許他還不知道
昨晚雨水穿過了他母親的墳地
他是詩人,可他不知道怎樣寫出
這個春天的第一句詩——
“兒啊,他們說春天來了,他們
還說:春天近在咫尺。”
世上什么最黑
屋后的仙女山酷似蜂窩煤
杜鵑花開過了,一些黑臉人
在夜幕下敲打鋁皮飯盒——
“世上什么最黑,烏鴉還是這些煤?”
大白天,你睡在地底,夢見了
鍋爐工和紅彤彤的大鏟子
天只有一根枕木那么高
扛枕木的人彎腰緊貼石壁
“里面有人嗎?”
人與鬼打招呼,交流
他和他廝打,在絕望中和好
河南不在這里,四川不在這里
這里只有前世的樹木
北風用它的利爪抓扯仙女山的頭皮
一粒火星逃出熄滅的石灰窯
但已經不懂得怎樣去燃燒
隨談:
□張執浩
對于一個優秀的寫作者來說,愛從來都不是單純的表達,不是簡單的索取和給予,甚至不是古典意義上的“海枯a爛”,而是寂寞的耐心,是懷著感恩去承接,為了理想而隱忍,是絕望中的自救,是“向死而生”,是“心中有美卻苦于贊美”。有時,愛還與惡交織在一起,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搏斗,使我們即便遠離硝煙,也能夠時刻感受到人性之復雜。如是,文學的豐富性才得以彰顯,寫作者才得以愈來愈強大,成為真正獨立的“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