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場狂風暴雨,三姓喇叭莊一片汪洋,七八十戶人家泡在水里,二十多戶墻倒屋塌。孩子哭,大人嚎,在這人命關天的大災難中居然沒有村干部領導抗洪排水,也沒有人向鄉政府報災。潘老大的閨女潘水秀伸手撥通了鄉政府的電話,沒人接。她又撥通了鄉長的手機,鄉長在十里外的王洼搶險,脫不開身,命令她組織青年排水救災。
潘水秀二十四歲,高中畢業,在學校是優秀團干部,高考落榜,便邀了桂子、玉環、秀梅籌了三萬多元資金,在村里辦起養殖場,第一年就賺了一萬七千多元。今年加大了投入,護大規模,可是這突然到來的大水使她的計劃全部泡湯。她放下電話,擰著眉頭在想:怎樣排水救民呢?這時候,桂子、玉環、秀梅還有鐵蛋、黑子以及水秀哥哥包產來了,幾個人低著頭一嘰咕,七個人組成一個臨時領導小組,水秀任組長,桂子和包產負責疏導組,玉環和雷響負責生活組,帶七八個人安排災民吃、住、用。鐵蛋、趙黑子帶幾十位青年跟隨水秀查找出水口。
水秀邁步要走,她爹潘老大一把拉住她說:“你逞什么能,村里的事,誰出頭誰招罪,事情干不好,還會落一頭大疙瘩!”
她苦笑一聲:“爸。老天爺逼著我上梁山,掉了腦袋也得干!”
村子里積水淺處齊腰,深處沒人,不巧水秀一腳踏空掉進坑中,咕咕嘟嘟,喝了幾口水,趙黑子連忙過去伸出一只手架住她,而另一只手卻在水秀乳房上連抓幾下,水秀氣得瞪著兩眼怒斥他:“我用不著你架,滾吧!”
天亮時分,她們才看清了,只有村東頭才是積水流向,而村東正是老楊家從南到北新起的四座樓院,宅基高高像一條大堤,堵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最南端那座樓院是楊老永給他小兒子楊曉軍準備的新房,院門外十多米處,本是一條公用流水溝,被他們填平了。現在只要挖深一兩米,就可放走村里的積水,但是積水形成洪流,也會沖垮宅基,沖塌樓院,潘水秀決定去找楊曉軍商量,請他做出一點犧牲。
楊曉軍和潘水秀本來是一對戀人,但楊曉軍的老爸楊老永堅決反對,還托媒人一連給兒子介紹了三個姑娘,都被楊曉軍一口回絕了。楊老永氣得“啪啪”扇了他兩巴掌:“咱跟潘家世代冤仇,你就別做那個夢了!”前不久的一個傍晚,水秀邀了曉軍在河里洗澡,幾乎把白皙、純潔的胴體都亮在他的眼前,并用火辣辣的眼光撩撥他,但曉軍怕二人結不成夫妻,反而玷污了水秀的真情,因而躲出兩米開外,水秀的心冷了,低下頭流出兩串晶瑩的淚珠說:“你走吧!”
楊曉軍的院門緊鎖著,水秀叫了幾聲,沒人回應,突然從后邊三所院子里跑出二三十個楊家青壯年,手里拿著鐵鍬、木杈,氣勢洶洶,為首的是楊曉軍的大哥楊虎子,水秀心里咯登一聲麻煩來了。想起了那天傍晚河里洗澡的一幕:楊曉軍不聲不響地游走以后,突然有個人鉆出水面攔腰將她抱住,兩只手緊緊扣住她的乳房。水秀轉臉見是楊虎子,便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楊虎子“哎喲”一聲潛水逃走了。
楊虎子沒能得手,便忌恨在心。幾次找茬兒罵她。
今天他見潘水秀上了他家宅門,便大聲問:“你在這里嚎個屌呀!”
“我找曉軍有點事。”
“曉軍不在家,有屁你就放吧!”
水秀向他說了一些排水救人的道理,楊虎子搖搖手:“我這里泥菩隆過河,自身難保,沒本事管別人的事。”
“曉軍院前原是公用流水溝,大伙要從那里放水。”
“誰敢挖一銑土,我砸爛他的腦袋。”
話音一落,一拳沖水秀打來,水秀栽倒下去跌得鼻子嘴鮮血直流。
后面的人看見,忽啦一聲沖了上來,雙方棍棒交夾,鍬杈并舉“咔哩咔嚓”打了起來。越打人越多,越打手越狠,有人把練武的鬼頭刀、三節棍、九節鋼鞭都使上了。一陣鬼呼狼嚎,撂倒三四十人。傷肩的、斷腿的、斷胳臂、斷肋的,慘不忍睹。
正在這時,楊曉軍手握寒光閃閃的三角宰豬刀,挺胸露腹,出現在高墻上,大吼一聲:“誰要再打,我就自殺!”這一招果然靈驗,雙方都停住了手腳。接著他又叫了一聲“爸”說:“這樓院是我的,為了搶救全村被淹的父老,我豁出去了,就從原來的流水溝挖開放水。”
楊老永把手里的木杈一搗大叫:“你個王八羔子胡說,誰也不能從那里放水”
楊曉軍把宰豬刀抵住自己的胸膛:“老爸,你要樓院,就別要我,要我就別要樓院。”
楊曉軍跳下墻來,挖了第一鍬,,接著眾人動手挖通水溝,村中積水匯成洪流滾滾東去,不多時沖垮了宅基,樓院也隨之倒塌,忽然有人大叫了一聲:“潘水秀被水沖走了!”
(二)
三姓喇叭莊械斗致傷的42人進了醫院。
昏迷的潘水秀,住在二樓一個單人病房,桂子和玉環伏在病床兩邊,看著吊瓶眼里流著淚,時不時地叫一聲“秀姐”,不見水秀回應,便悄悄地哭了。
中午,水秀撲閃撲閃眼皮醒來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見桂子和玉環,疑疑惑惑地問:“我怎么了,這是在哪里?”
“你又活過來了,這是在醫院里。”于是三個小姐妹抱在一起又哭了了哭笑打起滾來。
隨后桂子告訴水秀:曉軍為了救她,左臂也斷了,就住在七樓病房里,剛剛接好骨打了石膏,水秀驚得“啊”了一聲,哭了,她從沒有想到曉軍豁出自己的財產生命支持她放水,又救了她的性命,便揮筆寫了一封信,請曉軍的妹妹桂子送了過去。楊曉軍展開一看寫的是我想見你!。
深夜,楊曉軍吊著膀臂到了水秀的身旁,兩人擁抱在一起。水秀問:“打斗之前你到哪里去了?”
“被老爸鎖在后屋里了。”
“為什么?”
事情是這樣的,趙黑子被水秀趕走后,他心生惡念,跑到楊老永面前說:“楊大伯,我特地來給你報個信,潘老大主謀,由他閨女潘水秀帶了百十口子人,要在你家宅基南頭開溝放水!”
“你聽誰說的?”
“我參加他們的會,親耳所聽,親眼所見。”
楊老永怕兒子曉軍跟水秀暗中勾結,就將他鎖在后屋里,召集楊氏老少118口,決定由42名青壯手持棍、棒、鐵杈……組成護衛隊,保護楊家宅基樓院。后來雙方開打,呼聲一片,楊曉軍深怕出了人命,更怕水秀被打傷打殘,心如火燎,湊巧找到一把鐵斧,這才砸破窗子逃了出來,拿一把殺豬刀爬上高墻,制止了那場械斗。
水秀聽罷,長嘆一口氣說:“如果咱兩家沒有隔閡也不會打起來。”
他們兩人決定回村做工作。
第二天潘水秀和楊曉軍并肩走出醫院。
她們剛剛出了城圈,楊家來人把曉軍架上車拉走了,隨后一輛警軍把潘水秀拉進了青沙鄉派出怕所。所長姓胡,三十七八歲,醬紫臉膛,粗腰大肚,瞪著兩眼問:“你叫什么名字”
“潘水秀。”
“是你帶人挑動武斗,打傷60多人?”
楊水秀挺胸而立,閉嘴不語,胡所長猛地把她推入拘留室,額角正好撞在門框上,立時頭破血流。
這時,潘姓鄉親擁了進來大聲喝問:“水秀犯什么法啦?”胡所長一揚手:“犯什么法,都歸我管,你們來干什么?”
有人大聲叫:“你是楊老永的女婿,你不講理!楊虎子不讓放水,先打了水秀!為啥不抓楊虎子?”
胡所長“哼哼哈哈”地講不出道理,心里一怒,“砰砰”:對空開了兩槍,大吼一聲:“都給我滾出去!”結果群眾不但沒滾,反而越來越多,把派出所圍得風雨不透。鄉長怕事情鬧大,跑來解困,他站在高臺上,手擺得像荷葉說:“鄉親們,政府會秉公而斷,決不會冤枉一方,偏袒一方,他們先回去吧!”他話音一落,有群眾說:“三姓喇叭莊淹了七八十戶人家,房倒屋塌,你鄉長不派人去排水,卻命令這么一個女孩子抗洪排水,鬧出事來倒成了好人,如果該抓人抵罪,首先該抓你!”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由縣政法委、檢察院、公安局三家組成的工作組趕來了,命令放出潘水秀,安撫了群眾,結束了這場糾紛。
鄉政府辦公室里,工作組趙組長面南坐著,鄉黨委書記、鄉長陪坐兩邊。潘水秀站在對面不卑不亢,講述了放水、械斗的全過程。趙組長聽罷,點點頭,擰著眉頭問:“你們村里支部書記、村長都不管這事?”
鄉長急忙插話說:“村支書春天辭職了,村長外出務工不在家。”
水秀氣得兩眼一瞪:“鄉長說謊,我們村四年沒有書記、村長了!有幾句順口溜請領導聽聽:
太陽不照喇叭莊,
村長支書沒人當;
敞開肚皮生孩子,
男女都進賭博場;
不繳稅,不納糧,
敬神信鬼燒高香;
窮家破院屋漏雨;
有錢有勢稱霸王;
你說荒唐不荒唐?”
鄉黨委書的臉色白一陣,紫一陣,叼在嘴里的香煙也掉落地上。
趙組長問水秀:“你對你們村發生的事情有什么打算嗎?”
水秀回答說:“水是我放的,禍是我惹的,蹲監坐牢該我去。”
“我的意思是你們村里的問題該怎么解決,你有什么想法。”
水秀長嘆一口氣,“我們潘楊兩大家族歷來不和,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也說不清楚,總得找個了結的辦法,還要為傷員籌集醫療資金,修繕倒塌的房屋……一大堆事得一件一件地干。”
趙組長吃驚地一愣:“你覺得這些事都該你辦嗎?”
“啥該不該,我不干誰干?明知是地獄,我不下誰下?”
趙組長激動地握著她的手說:“好姑娘,我支持你!”
(三)
楊家大院站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楊老永坐在大藤椅上,瞅著面前跪著的兒子曉軍:“我跟你說過幾次了,咱們潘楊兩姓有血海深仇,你還跟那臭妮子勾勾搭搭!”
曉軍笑不拉嘰地回答說:“有仇是老輩子的事,我們這一代有同鄉情,同學情,還有愛情,沒有仇恨!”
“潘水秀帶人挖了咱的宅基地,沖走咱的樓院,還打斷了你哥哥的腿,這不是仇嗎?實話告訴你,你姐夫把潘水秀抓起來了,三年兩年也出不來,你還向著她。”
“爸,溝是我挖的,水是我放的,沖塌樓院是我許的,怎么能歸罪于潘水秀呢?至于俺哥,他有媳婦,今天調戲張家姑娘,明天調戲李家媳婦,那天鉆進河里去摸人家的奶子,打斷了腿,是罪有應得!”
“放屁!”楊老永伸手撈起一根搟面杖,照曉軍劈頭打去,忽然潘水秀沖進人群,猛撲過去護住曉軍,只聽“咚”的一聲,水秀額角上腫起一個大包。
楊老永驚得張大了嘴巴:“你……你……”
潘水秀倒吸涼氣,叫了聲:“楊大伯,我任你打!你打夠了,請你說說咱們潘楊兩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楊老永吐掉煙頭,嘖嘖嘴:“聽著,我說。”
老祖宗楊家將和潘仁美的仇都清楚。二百多年前,這里是一片荒灘地,俺的祖先楊繼勛手拿一只嗩吶、背一把弦子在這里搭了窩棚,開荒種糧。第二年你潘家祖先也來這里安家種糧,接著又來了趙家,開始三家人親如兄弟。俺楊家祖先在附近村子紅白事吹吹打打掙錢時,也請潘家、趙家幫忙。到了第三代人口多了,各家都組成了自己的楊家班、潘家班,趙家班,人們就把這個村稱作三姓喇叭莊。日本鬼子來的第二年,你家祖爺爺潘大響當甲長,日本鬼子進村搶糧牽牛,殺了俺爺爺楊貴山,把俺姑奶奶也拉去糟蹋死了,這事能與潘大響沒關系?1942年,八路軍來了,村里成了農民抗日救國會,俺爹楊玉成當了會長,潘大響挨斗是應該的。1946年八路軍北撤,國民黨來了還鄉,把俺爹抓去活埋了,你大爺當了國民黨保長,難道不是他使的壞?文化大革命期間,您家二老爺又帶頭扒了俺家的祖墳,這么大的仇,俺楊家能忘了嗎?”
楊曉軍聽了搖搖頭說:“那是日本鬼子作的孽,國民黨造的罪,你怎么就記在潘水秀家頭上?”
這一問把楊老永問得張口結舌。
潘水秀接著說:“大伯,俺大老爺、二老爺不是嗎?如果您心里還不解恨,這賬就記在我頭上,由我來還!”
“你怎么還?”
“我跟曉軍相愛四年了,我給他作媳婦,我叫你爸,我孝敬你,養老送終。”水秀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說:“爸,您什么時候開恩,我什么時候起來!”
楊老永往后一倚,仰面朝天:“氣死我了!”
楊晚軍急忙說:“爸,您老人家不能死,過不了兩年,還要您抱白白胖胖的孫子呢。”
再說潘老大得知水秀到楊家磕頭跪門,甘當是人家的媳婦,喊爹叫娘,還挨了搟面杖,氣得直翻白眼。他命令兒子包產去把水秀叫回來,兒子卻站著不動,老子冷冷一笑說:“我知道你倆是一路貨,你跟楊家的小丫頭桂子還有來往嗎?”
“有。”
“你也跑到楊家去喊爹叫娘嗎?”
“說不定。”
潘老大抄起木棒就打,包產撒腿就跑,正巧院子里停放一部拖拉機,爺兒倆圍著拖拉機一個跑一個追。老爸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趔趄跌倒了,正巧水秀剛進家門一步跑來扶起他,他氣不打一處來,“啪啪”搧了水秀兩巴掌:“你還有臉回來見我!”
“我咋沒臉見你?”
“楊家幾輩子人都騎在咱潘家頭上拉屎,這么大的仇你知道嗎?”
“爸——!現在是什么年代了,應該和氣生財,與人為善,陳年老賬別再翻了,何況我哥和楊家的桂子也……”
說曹操,曹操到,桂子進門拉著包產二人往潘老大面前一跪,叫了聲:“爸,您老人家有氣就罵我,有仇就打我,等您沒氣了,我去給您搟面條,再打兩個荷包蛋。”
“噗哧”一聲,水秀先笑了。
潘老大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準是你教的一出好戲。”
(四)
清沙鄉黨委書記、鄉長停職檢查,縣工作組直接進駐三姓喇叭莊,他們看到一片繁忙有序的景象:鋪路的、壘墻的、搬磚的、架房的。潘水秀、楊曉軍、潘包產、楊桂子推著車,拉著繩,送木料,送水泥,跑東跑西忙個不停。潘水秀看見領導來了,拍拍手迎了過來,工作組站著跟她說了幾句話,也加入了災后重建的勞動隊伍。
晚上,工作組的人挨門逐戶的慰問災情,征求意見,詢問群眾當前急待解決的問題,眾口一詞地說:“選村長。”
為了防備出現以往那種潘楊兩大家族各選自己人,趙家投棄權票,其他小戶人家,拿到票就地一扔,從而造成無效選舉的怪現象。工作組事先召集了潘老大、楊老永、趙老頭三大家族頭頭會議,商量選舉辦法。不料他們一見面,楊老永握著潘老大的手說:“大兄弟,我真服了你家閨女水秀了,說出話來句句入理,句句暖心,以往的事,一了百了。”潘老大“哈哈”一笑:“你家桂子也夠成色,也是句句都暖在人心坎上,咱們是雙套的親家,還能再說別的?”趙老頭一攤手:“你們兩家早該如此,省得趙家夾在中間。以往選舉我們次次都投棄權票,明天選舉我們一定認真投票了。”
第二天,選舉大會,到會641人,潘水秀、楊桂子全票當選為正副村長。趙玉環被聘為會計兼婦聯主任。潘水秀在一陣掌聲中上了臺說:“在老少爺們的支持下,我們三個一定能唱好這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