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公孫從杭州討債歸來,路過烏龍鎮(zhèn),上岸去一家小店吃點心。店里坐滿了人,只見一位頭戴青衣小帽、須發(fā)皆白的才人獨占一桌,蘧公孫便在他對面坐下。那人不住地打量著蓬公孫,問道:“客官尊姓?貴府何處?”公孫答道:“鄙人姓蘧,嘉興人氏”。那人又問:“嘉興有位做過南昌太守的蘧老先生,可與公子一家?”蘧公孫答:“便是我祖父,老先生問這何為?”那人站起身低聲說:“我便是接任令祖的南昌知府王惠。”公孫驚道:“聽說您老榮升南贛道臺了,如何便裝到此?”王惠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引蘧公孫來到江邊一條小船上,這才悄聲說道:“只為寧王反叛,我便掛印出逃,連盤費都不曾帶得。”公孫問道:“老先生,如今要去何處?”王惠嘆道:“窮途流落,哪有定所呀!”蘧公孫搖頭道:“茫茫四海,沒有盤費如何使得?晚生奉祖父之命去杭州收債,現(xiàn)有二百兩銀子,今且贈與老先生。”
王惠感激不盡,說道:“周濟之情,不死當(dāng)以厚報。我如今只有一個枕箱,內(nèi)裝幾本殘書,也怕被人識出,惹起是非,就轉(zhuǎn)送與你吧。”
蘧公孫回到家里,對祖父說起巧遇王惠的事,并把枕箱拿給他看。老太守驚道:“聽說王惠降順寧王,是被朝廷捉拿的罪犯呀!不過他與我確是故交,理應(yīng)周濟。”老太守取出箱中的藏書,見都是手抄本。其中《高青邱集詩話》尤為珍貴。此書稿多年藏在宮中,不知如何落在他的手中。老太守囑咐公孫收好,切不可讓外人知道。公孫聽了,心想:此書既是孤本,何不將它抄寫一遍,添上我補輯的名字,刊印了來,以此出名。
公孫抄完之后,便送到書坊刻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都愛不釋手。自此,浙江各地的文人學(xué)士都仰慕蘧公孫是個少年名士。書坊間有位選家,人稱馬二先生,也很景仰蘧公孫;公孫也素聞馬二先生的大名。這日二人在書坊相遇,談得很投機,當(dāng)下便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公孫也想在馬二先生選的書上添個虛名,卻被馬二先生謝絕了。他說:“封面署名事關(guān)名利,你我二人誰先誰后,不好排列。”公孫見他說得直爽,只好作罷。
蘧公孫的夫人魯氏,是魯編修的女兒。她有個貼身丫頭叫雙紅,聰明勤快,還能背得一些詩文。蓬公孫夫婦都很喜歡她。蘧公孫見王太守的枕箱沒有什么用處,就給雙紅盛了針線,并無意中把遇見王太守的那件事向她說了。
不久魯府的仆人宦成和雙紅突然私奔了。蘧公孫聞知大怒,便派人報官。官府批文捉拿二人。宦成送給差人幾兩銀子,央求私下了結(jié),不要送官,差人也想借此機會得點油水,就把二人帶回家里。宦成央人去找蘧公孫,愿出幾十兩銀子作雙紅的身價,請求成全他倆。蘧公孫卻斷然不依。這樣一來二去,宦成十幾年攢的銀子全用光了。雙紅便和宦成商量,要把隨身帶的枕箱拿去賣了。宦成說道:“這個破舊枕箱能值幾文!”雙紅就把這枕箱的來歷告訴宦成。雙紅道:“蓬公孫私刻的那本詩畫,原就是藏在這枕箱里。那本破書使他出了名,難道這箱子還不值幾兩銀子?”兩人正說著,差人一腳把門踢開,罵道:“你這倒運鬼,放著大財不發(fā)卻在這受罪!既有這個枕箱在手,那蘧公孫不但老婆白送你,還得貼你許多銀子哩!”二人不懂是怎么回事。差人悄聲說:“那王太守是欽犯,這箱子就是欽贓,若要告發(fā)蘧公孫,他就是殺頭的罪。如今只要嚇?biāo)粐槪闳素敹加辛恕!?/p>
差人問蘧公孫可有知己的朋友,雙紅說:“只知道書坊里有位馬二先生是他結(jié)盟兄弟。”差人喜道:“這就容易了。我先借給你銀子使用,將來要如數(shù)還我。”當(dāng)下買了酒肉,一起吃喝。
這日,差人請人寫了一張出道叛逆的呈子,帶在身邊,去書坊找馬二先生。馬二先生見是縣里的差人,不知何事,忙請他上樓去坐。差人見四下無人,便拿出呈子遞給馬二先生,說道:“你的好友蘧公孫犯事了。我們公門里好修行,所以通信給他,望他早做料理。”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說道:“此事萬萬破不得,差翁既然修好,千萬將呈子壓下。蘧相公昨日下鄉(xiāng)上墳去了,等他回來再作計議。”
差人說:“那宦成今日就要遞呈了,這等大案,誰敢壓下?”馬二先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差人又道:“自古道: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花錢把枕箱贖回來不就沒事了?”馬二先生拍手稱是,當(dāng)下鎖了房門,同差人到酒店里,邊吃酒邊商量。差人提出至少要出二三百兩銀子,才能贖回那只枕箱。馬二先生搖頭道:“二三百兩銀子!雖說祖上做了幾任官,如今家道中落,不要說他不在家,就是他在家,一時也拿不出這么多。”差人把臉一沉,說:“既然如此,我只好把呈子送還宦成,隨他閑鬧去吧!”馬二先生急道:“我這里只能給他墊上二三十兩,勞你與宦成說,只當(dāng)是撿到的,解了這個冤家吧!”差人惱了:“這真是漫天還價,我說二三百兩,你就說二三十兩。倒是我多事,不該來惹口舌!”說著起身,就往外走。
馬二先生急忙把他攔住,一狠心,說道:“我原來真是只有一百兩銀子,現(xiàn)已用了一些,還剩下八十二兩。你同我去看,若多搜索出一文錢,你便把我不當(dāng)人。”差人看到這光景,知道再也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了,才答應(yīng)回去和宦成說說看,并要求馬二先生代蘧公孫寫個準(zhǔn)予他二人成婚的文書,以后不再追究此事。
當(dāng)天下午,差人將枕箱取來,換走了馬二先生的八十二兩銀子和代寫的那份文書。差人回去又開了一篇假賬給宦成,說他二人借貸吃用、衙門使費,共用七十兩,只剩下十幾兩銀子給他們。宦成嫌少,被差人痛罵一頓。宦成幸免了一場官司,哪敢再說什么,忙領(lǐng)著雙紅到外地謀生路去了。
蘧公孫從鄉(xiāng)下歸來,得知此事,對馬二先生感激不盡。馬二先生卻說:“我為朋友解危消災(zāi),理當(dāng)如此。那錢也無須再還,只是快把這枕箱毀掉,免留后患。”
蘧公孫到馬二先生的住處把枕箱取回來,當(dāng)下劈掉。從此小心謹慎過日子,再也不敢附庸風(fēng)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