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況味

因為喜愛散文的緣故，我平常閱讀散文比較多，讀多了，就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散文領域的不少清規(guī)戒律，使得散文概念化、模式化顯而易見，散文濃郁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使散文本體的個性化特征受到抑制，嚴重阻滯了散文的發(fā)展。散文的貌似繁榮，遮蔽不了它質(zhì)地的虛弱與貧困。”這就是我的一己之見。而以這樣的勇氣，敢于對散文的弊病提出批評，則與王萬金先生的鼓勵分不開。

同在一家報社共事，讀他的作品往往可以先睹為快；以他師長的睿智，我的成長礪煉常得益于他的教誨。

2003年春上，我為完成一篇大學畢業(yè)論文，請他作指導教師，王萬金先生欣然應允，并從論文構(gòu)架至寫作完成，悉心指導。他認為：“散文革命要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非常的包容和開放，以及世界背景下的本土性和民族化。”他褒揚新散文“重鑄的民族文化精神和文化性格，以及對文學內(nèi)部自由精神的張揚及新的寫作和思考的創(chuàng)新實驗”，呈現(xiàn)出高境界的美學追求。他對散文的思考，由此可見一斑。

《山野驚嘆》中的多數(shù)散文，早先散見于報刊，此次匯集成書，分涼山紀事、風情寫真、親情在線、山外屐痕和文化風景五集，亦可見他的匠心。

當中，我最喜歡的是他的“親情在線”。他寫第一次看見已重病在身的父親流淚，“父親是個外柔內(nèi)剛的人，天垮下來也不當回事，只是沉默。也許他是在沉默中拿主意渡難關，同命運作殊死的抗爭。而這一次他流淚了，當著家人的面，那么傷心。”他寫心靈手巧的母親，“母親一年四季都這樣，白天在外頭做，晚上在家里忙，腳不停手不住的。臨近大年三十了，再也不敢接別人的活路了，也該趕一趕自家的‘年貨’了。她這才熬更守夜地剪裁縫補，給一家大小每人做一雙新鞋。”他寫自己水汪汪的初戀，“我自覺微微發(fā)紅的臉上，有了幾分成功者的喜悅，更添了幾分自信。我掃視窗外，火燙的眼光像嗡嗡蜜蜂一般突然駐足在她那粉白微露桃紅的臉上。她那樣專注地聽我講課，還不時伏在窗臺上做筆記，很使我感動。當她抬起頭來的一瞬間，我看見了水汪汪的一雙眼睛。”人間親情躍然紙上，生命的力量在心靈的交流中，衍生為一種博大的愛和精神關懷。

散文是作家的心聲。散文更側(cè)重表現(xiàn)作家對生活的思想感受和真知灼見，而且比任何文學體式都要更直接、更用心，沒有雕琢、沒有矯飾。散文表現(xiàn)個性，并非一定要寫別人沒寫過的，但必須用自己的心靈去審視、去感應。讀王萬金的散文，能常常感覺到，他是從人格出發(fā)，從心靈的道路上出發(fā)，通往文學的；這不同于一般的作家，是通過語言的獨木橋走向文學的。是愛培養(yǎng)了他的美感，所以，語言的使用在他筆端才變得那么親切，簡單樸素而饒有新意；所以，他不像先鋒寫作那樣變化多端，而讓自己的文體形式保持了一種穩(wěn)定與和諧。對于他，寫作是人格的實踐活動，人格與藝術的一致性要求，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歷史原點。

按照郁達夫的說法，中國向來沒有“散文”之名，現(xiàn)在所用，乃由翻譯得來。名是一回事，實又是一回事。早在先秦時期，諸子散文就很發(fā)達，很有特色，加上史傳、策論、墓志、隨筆、信札等等。古代散文的分量確實不容低估。郁達夫認為，散文當作Proso的譯語而與韻文相對立，不能等同于Essays一詞。看來，他是贊成把散文的界限劃得更寬廣一些的。文體學專家顯然不會認同這種寬容的態(tài)度，所以才有“狹義散文”的說法。即使在這名目底下，式樣也仍然很不少。要說特點，恐怕最簡括的，還是回到個人性上面。首先，在內(nèi)容方面，散文更重個人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生活，勞作，讀書，旅行，都是關于個人或者由個人參與的。即使作為旁觀者，看重的也是個人的眼光；因此在形式上，也就十分注重所謂“個人筆調(diào)”。散文有能力把詩歌的想象力同小說戲劇的事實性協(xié)調(diào)起來，卻不為結(jié)構(gòu)形式所羈限。如果要把寫作同時代聯(lián)系起來的話，那么，散文更多的是表現(xiàn)社會制度的細部變化，是情感、意識、態(tài)度的變化，是對世界的最實際的描寫，最質(zhì)樸的敘述，最由衷的詠嘆。真正的散文是不帶面具的。即使是紀事，在王萬金的筆下也都注入了許多的個人參與和人生況味。他寫做口弦的沙馬老人，把世事看得平淡無奇，“靠著土墻，取下衣襟上掛著的雕花竹筒，拿出锃亮閃光的銅口弦，彈奏起來。那開始的一串音符，就好像火塘里的飛舞的火星，就好像在天空中飛逝的流星，就好像地心里冒出的溫泉，那么熱烈、閃光而多情。”他寫被炸藥炸斷兩手的殘疾人方德平躺在床上，“神經(jīng)似乎已經(jīng)麻木，目光也已黯然，常常定定地看……土墻上張牙舞爪的裂縫，有時像張著血盆大口的狼……又像瞇縫著小眼搖頭擺尾地譏笑人生悲劇的貓……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用泥把你們通通抹掉的!”他寫對故鄉(xiāng)的情愫，“彝家常說，蚯蚓愛泥土，錦雞愛山林。如今，我?guī)е甑南＜剑瑒?chuàng)造的雄心和對未來的幢憬，一頭撞進故鄉(xiāng)的山窩窩。”他以記者敏銳的眼光，更以作家時代的責任，贊美大地，贊美勞作，贊美人生。這些文字，雖未放棄社會意義的發(fā)掘，但是明顯加濃了人生的況味。

我曾經(jīng)在前文提到的那篇論文中說過，從一定意義上講，散文作為一個龐雜而巨大的渾沌系統(tǒng)，多半與文化作為更加龐雜而巨大的渾沌系統(tǒng)是相一致的，這是由散文的文化本位性決定的。所謂文化，也并不像有的作家所狹義地單指地方風物、習俗等等，或僅僅是指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文化，它原本囊括精神層面上的哲學、美學，凝結(jié)在物態(tài)文化和文化習俗上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思維方式上的特征。因此，散文的文化本位性的核心部分，即在于重鑄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性格，或者說是旨在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民族文化性格。當代散文的潮流，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應該說是發(fā)端于從對極左路線的批判進入到對封建意識的批判，對由文化愚昧造成“文化浩劫”的省思，進而省思作為文化精神層面上的民族文化性格。重新在“五四”啟蒙文化的底座上對心理深層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發(fā)起新一輪的沖擊。

王萬金先生的散文以對人生況味的品嘗，組構(gòu)了散文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他對于客觀的社會生活或者自然圖景的再現(xiàn)，主要滲透和融合于對主觀情感的表現(xiàn)之中，以從內(nèi)心深處進發(fā)出來的真情實感，打動讀者。這樣的人生況味，是大時代的潮汐中文化精神的一部分。 從寫作的角度說，寫作和人生是本體的。換言之，散文寫作取決于人生的狀態(tài)，它只能是人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