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與墨遺萍的交往

在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山西省文學藝術界有兩位知名人士，是上黨戲把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一位是作家趙樹理（1906—1970），另一位是戲劇家墨遺萍（1909—1982）。他們都為上黨戲的提高和發展做出過貢獻。至今鮮為人知的是，他們之間相交相知20年，至誠相待，意氣相投，其真誠友誼，在上黨戲的發展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1946年8月，作家趙樹理住在陽城縣后溝（鳴鳳村）太岳新華日報社樓上，寫完小說《催糧差》，在太岳新華書店出版的《新文藝》雜志第三期發表后，正著手寫小說《福貴》時，認識了剛從延安來太岳區擔任劇協主任兼《太岳文化》雜志編輯的戲劇家墨遺萍。二人一見如故，一談就是半天。墨遺萍在向趙樹理介紹他在陜甘寧邊區文協和延安南區合作社蒲劇團從事編劇、導演并登臺掛胡子唱老生時，邊說邊唱邊表演，把鑼鼓點都念得清清楚楚。趙樹理聽得入神，看得高興，稱贊他是“南路戲（蒲劇）的全把式”。墨遺萍不但敬佩趙樹理的人品對他作品中精美巧妙的構思和通俗易懂的群眾語言更是贊嘆不已。并說老趙對上黨戲能編會演，還會打鼓板，鬧八音，吹、拉、彈、唱無所不精，這才是真正的“全把式”，比起老趙來，自己只能算個“半把刀”。

1946年10月1日，趙樹理將要離開陽城，回沁水老家領上老伴、閨女到武安華北新華書店駐地時，墨遺萍把剛從漢上村印刷廠拿回發表有趙樹理新作《福貴》的《太岳文藝》創刊號，送到趙樹理的手中，征求趙樹理的意見，想去上黨戲活動較普及的地區下鄉工作。趙樹理告訴他，在長治時聽王聰文、程聯考說過，岳北專區的屯留縣有4個職業劇團，在晉冀魯豫全邊區也是職業劇團最多的縣，包括大戲（梆子）、落腔（落子）、秧歌3個劇種。該縣的絳河劇團（落腔）本年3月去邯鄲為邊區參議會演出時，自己看過他們的戲，舊戲和新戲演得都很好。在表演上有南路亂彈（蒲劇）的特點。演新戲，倒是潞安府的出派。在長治還看了他們新排演的新戲《一擔水》、《蘭英回頭》、《小二黑結婚》等。這些演員生長在農村，扮演農村形象真實感人，是無可挑剔的。特別是“二諸葛”和“三仙姑”，演得很有特色，是活生生的長治一帶農村神婆和算卦先生的作派。不足的是扮演女角的都是男演員，實在缺女演員。在長治時還看了屯留縣革新劇團的戲，該團是上黨大戲中潞安府樂義班派的劇團，行當比較齊全，幾個主要演員都是很出色的，唱小生和包頭（旦角）的都是名演員段二淼的徒弟。“到屯留下鄉，你這個劇協主任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墨遺萍接受了趙樹理的建議，10月3日（農歷九月初九）和趙樹理一家同行，坐上晉城開往長治的木炭車（當時缺汽油，汽車用木炭發動），當晚住在長治勝利劇團。經趙樹理介紹，墨遺萍認識了上黨戲名人王聰文和段二淼。從此，墨遺萍和段二淼結下了深厚友誼，為黨的藝術事業貢獻著一生。

墨遺萍到屯留后，首先到絳河劇團蹲點，開始了改人改戲改制度的戲曲改革，對全縣4個劇團進行調查研究，以改革上黨戲為重點，該團排演出他在延安時創作并演出過的新編歷史劇《河神娶親》、《正氣圖》和新創作的古裝戲《青田縣》。在長治附近的太岳、太行解放區各縣農村演出，受到了廣大群眾和基層干部的歡迎。

1947年秋，趙樹理趁到長治北郊高家莊北方大學駐地參加“北方大學”和邊區文聯聯合召開的“反對蔣介石出賣祖國緊急大會”期間，專程步行到十多里的屯留峪里村看了絳河劇團演出的兩場夜戲，雖然沒有見到墨遺萍，但是看了戲對墨遺萍近一年的工作成績很欽佩，經他向正在高家莊演出的潞城縣大眾劇團（落子）介紹，該團立即派出名演員李晚喜等人專程到絳河取經，學習、抄錄了墨遺萍創作排練的新編歷史劇《正氣圖》、《河神娶親》，并對絳河劇團在表演、化妝方面對上黨戲的改革創新予以肯定。

1949年7月2日，墨遺萍到北京出席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他以西北代表團成員的身份，在中南海懷仁堂，見到了趙樹理和以華北代表團成員身份出席代表大會的老朋友王聰文，立即向大會主席團委員趙樹理建議，推薦王聰文代表解放區的戲曲藝人到大會發言，介紹他們在共產黨領導下十幾年來進行戲曲改革的成績和體會。經趙樹理提請大會主席團批準，王聰文以《舊藝人的新生活》為題作了大會發言。王聰文的發言十分感人，繪聲繪色，聲情并茂，表達了一個舊藝人對新社會的熱愛，對黨的文藝事業的忠誠和真情實感，贏得了與會人員的陣陣掌聲。坐在主席臺上的趙樹理和主席臺下的墨遺萍，陪著這位老戰友流下了激動的淚花。

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中，任山西省劇協副主席、蒲劇學社社長、省文教廳藝術處創作組長的墨遺萍，曾為山西省地方戲曲劇種的待遇問題，頂撞了省里負責宣傳文化工作的領導。在未按黨章規定的程序的情況下，5月22日的《山西日報》頭版頭條以醒目的標題，發表省委以嚴重自由主義為由，開除墨遺萍黨籍的決定。有23年黨齡的老黨員墨遺萍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趙樹理聞訊后，立即從北京打電話給在太原主持省文教廳工作的老同學王中青，向他了解墨遺萍的情況，王中青告他說：“老墨和我一樣，脾氣太直了，以后你會清楚的。”

1954年春，趙樹理到長治專程路經太原看望墨遺萍時，墨遺萍正在山西師范學院任副教授，講授“中國戲曲史”。他向老朋友訴說了他“犯錯誤”的原因和處分經過，說他已向毛主席和黨中央申訴了自己的冤案，要求組織上予以澄清。趙樹理也為他的冤案鳴不平，除了安慰他努力工作外，還答應回北京后也要向組織上如實反映。墨遺萍還陪趙樹理觀看了兩場省大眾蒲劇團由名演員王秀蘭、筱月來、段紹虞等演出的蒲劇《西廂記》和《蝴蝶杯》。這個劇團是經墨遺萍主建的山西省蒲劇學社實驗蒲劇團，不久前才改名的。

1955年11月下旬，趙樹理和劇作家張萬一在潞安縣琚寨鄉琚寨村(現屬長治縣)茍培芳領導的農業社深入生活（這次張萬一寫了《漳河灣》劇本，除在《劇本》月刊發表外，翌年長治專區赴京匯報演出團曾進京演出）。他們和村里群眾一起步行到10里以外的西池村，看了屯留絳河劇團演出的神話戲《柳毅傳書》后，在回村的路上對此劇大發議論。趙樹理說，“柳毅傳書”是個優美的神話故事，硬塞進“階級斗爭”的內容實在不該。又說，在戲改工作中不要出現簡單判罪的現象，不能用今天的道德標準去要求古人，對傳統戲簡單地宣判未免太粗暴了。他們對像這樣有光榮革命傳統而又有較大影響的劇團演出這樣的戲感到非常惋惜。可是他們怎能知道，這個戲是墨遺萍受到不公正待遇，“閉門思過”的時候，其兄李毓泉先生（河津縣南原村農民）根據唐人傳奇《柳毅傳》改編的神話《神女牧羊》而進行改編的，除了突出反封建爭取婚姻自主外，且又給柳毅加進了他天真地渴望著能有一個極美好的未來，就是“社會大同，四海同春”，沒有剝削壓迫，人人平等的社會，通過柳毅之口來申張正義，訴說人間不再會有顛倒是非，黑白不分的冤案，傾吐自己的委屈。劇名原叫《神女牧羊》，當時劇團在農村演出實行賣票制，因此在寫戲報（劇訊）時為增加票房收入，吸引觀眾，延用了元曲《柳毅傳書》的戲名，給墨遺萍帶來一些麻煩，趙樹理和張萬一也發生了一場誤會。直到1958年夏天，趙樹理在北京某醫院割闌尾墨遺萍去看他，二人在談到改編傳統戲問題上交換意見時，墨遺萍才向趙樹理訴說了他在改編《神女牧羊》時的內心活動和流露出的思想感情。趙樹理對墨遺萍當時的心情是非常理解的。

1956年春，長治專區組建了以全區梆子、落子、秧歌三個劇種的骨干演員為主的“赴京匯報演出團”，趙樹理從北京到長治協助挑選劇目，輔導排練，路經太原時，墨遺萍告訴他因冤案曾多次上訴山西未能解決，中組部決定將他調到北京全國劇協工作，正在辦調動手續，以后見面的機會就多了。并答應上黨戲第一次進京，要多寫些介紹文章，向首都觀眾宣傳上黨戲。當7月份“長治專區赴京匯報演出團”在北京演出時，墨遺萍正忙著從太原往北京搬家托運行李安排家屬，夙愿未能實現，非常內疚。事后曾多次向趙樹理、王聰文、段二淼、楊福錄等老朋友道歉，也得到了大家的諒解。

1957年7月，山西省文化局和晉南專區組織了省大眾蒲劇團和全區蒲劇名演員以閻逢春、張慶奎、王秀蘭、楊虎山、筱月來為首的赴京演出團，在北京博得很高的聲譽。墨遺萍這時心情很好，冤案正在調查落實，黨籍即將恢復，曾邀趙樹理連看了幾場蒲劇。趙樹理對蒲劇的做工和絕活（翅子功、梢子功、瓴子功等）贊不絕口，并說上黨戲和蒲劇比起來，只能說好聽不好看了。趙樹理為蒲劇寫的文章，因為首都各大報刊已投入緊張的“反右”斗爭，版面無法安排，直到8月初蒲劇團結束了北京的匯報演出，到天津巡回演出時才在《天津日報》上以《初看蒲劇的時候》為題發表了。

1962年，在貫徹黨中央關于恢復國民經濟的“八字方針”中，在北京《劇本》月刊編輯部工作了6年的墨遺萍，經過多次申訴，冤案雖未徹底平反，而黨籍已得到恢復，便主動要求到基層去。經組織批準，回到山西搞蒲劇老本行。他向趙樹理辭行時，趙樹理深有感觸地說：“我們這些拿筆桿子的人不深入生活浮在上面是沒出息的。你在北京住了6年，恢復了黨籍，這就很有收獲，要做出更大貢獻，還是到基層去接觸群眾，深入生活才有用武之地。今天我為你送行，不久我們會在山西再見面的。”

1963年11月5日，山西省第三次文代會在太原舉行，在山西大戲院的開幕式上，趙樹理和墨遺萍分別一年多后又聚首了。經出席文代會的晉東南代表團團長、晉東南專署文化局副局長徐飛的邀請，二人同時答應12月中下旬到長治參加晉東南地委、晉東南專署為老朋友段二淼舉行的“舞臺生活五十周年”紀念活動。12月17日，墨遺萍從臨汾按時趕到長治，以晉南蒲劇院副院長和段二淼老戰友的雙重身份，出席了紀念會開幕式，并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趙樹理因出席全國二屆四次人大會和主持曲藝創作座談會未能出席，從北京發來了賀電。經上黨戲劇院藝術室主任張仁義宣讀后，受到與會者的歡迎。

趙樹理和墨遺萍在太原山西大戲院山西省第三次文代會開幕式上匆匆一別，竟成了永別。十年浩劫中，他們分別在不同的地點，經受了同樣的噩運：趙樹理于1970年9月23日凌晨2時45分在太原含冤逝世，終年64歲；墨遺萍在劫難后于1974年12月21日從牛棚回家后，聽到趙樹理的不幸悲痛過度，冠心病復發送醫院搶救后住院治療半年。1980年，經胡耀邦同志聯系，墨遺萍被調往陜西省戲曲劇院任藝術室顧問，1982年3月4日凌晨，因勞累過度，冠心病復發在西安逝世，享年74歲。

趙樹理的骨灰安葬儀式于1978年10月17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由周揚主持，劉白羽致悼詞。趙樹理在“文革”中的冤案至此得以徹底平反。

墨遺萍的追悼會于1982年3月14日在西安舉行，周揚、賀敬之、曹禺、孫謙等同志及中國劇協，山西省文聯、陜西省文聯、劇協、陜西省文化廳、山西省文化廳等單位發了唁電，送了花圈。

今年9月24日是作家趙樹理誕辰99周年紀念，謹以此文將他和墨遺萍交往20余年的友誼介紹給廣大讀者，以慰死者以育后人。

（題圖為趙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