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為法,字式良,早年筆名天戈,曾名洪炳炎。1899年農歷除夕生于揚州一個經濟比較貧困的知識分子家庭。祖籍儀征,世居揚州,他是創造社的重要成員,也是創造社中唯一的揚州人。創造社是當年文壇上最激進的文學團體,郭沫若是這個社的主要組織者。洪為法與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趙景深、李初梨、彭康、葉靈鳳、周全年、方光燾、龔冰廬等皆為好友,創造社出版《洪水》半月刊時,他也是這個刊物的編輯之一。
洪為法19歲開始發表作品,大多發在上海《亞洲日報》。“五四”運動發生后,洪為法力謀文學上的解放,提倡白話文,寫新詩,做新立說,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擁護者。
認識洪為法先生純屬機遇。
1961年,我以優異成績考取了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那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大中專解散,就是臨近畢業的大中專畢業生也不分配,能錄取本科的鳳毛麟角。從偏僻的農村第一次到歷史文化名城揚州,而且在此高等學府讀書,其興奮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在師院,教授我們班古散文的就是洪為法先生。他中等身材,雖然精瘦精瘦,但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著一身整潔的黑色呢制服,端莊穩健地走上講臺,畢恭畢敬地向大家鞠躬,自我介紹說,敝姓洪,名為法,字式良。姓、名、字版書在黑板上,介紹完就授課。先生每次授課都極認真,聲情并茂,瑯瑯上口,時間掌握得語止鈴響,同學們總感覺50分鐘太快。有時個別字詞先生解釋得與中華活頁文選上的不一致,同學向他請教時他很高興,指出這樣解釋的理由,還說不要迷信書本,書本也是人編的,要博覽群書,多方比較,得出合情合理的解釋。他只字未提他是創造社成員,出版過20多本書,可見為法先生的謙遜、不事張揚。后來才知道他是30年代的著名作家。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當時我們揚州師院是江蘇省四所師范院校之一,師資力量雄厚,能在全國及省里叫得響的作家有洪為法、何瓊崖、張澤民、許少飛等十幾位,文藝評論家有曾華鵬,研究毛澤東詩詞的專家有譚佛雛、歷史學家有祁龍威、書法家有孫龍父等。全院有良好的學習風氣,時任院黨委書記后任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陳超同志就是作家,他當時為師院學報題詞:
認真讀書,刻苦鉆研;
堅持真理,勇于爭辯;
力爭上游,又紅又專。
院長孫蔚民亦題詞:
認真讀書打基礎,刻苦鉆研下功夫;
堅持真理有武器,勇于爭辯怕什么?
力爭上游真好漢,又紅又專新楷模。
優良學風掀樹立,白發老人發浩歌。
導師的成就、學院黨政領導的號召激勵了莘莘學子,當時我知道的在校校友李華嵐、陸建華、許豪炯、吳周文、姚忠瑞、吳乃華等大名就出現在國家及省市級報刊上,受他們的影響,筆者也開始練筆,居然也發表了幾篇。名字變成鉛字,高興得不得了。
想起洪為法先生給我留下的家庭住址:國慶路參府街72號。1962年的5、6月份的一個星期天,我去洪老師家拜訪。那天出門時天氣尚可,突然陰云密布,走在街上竟然下起了雨,且越下越大。真是天有不測風云,進還是退?怎好半途而廢?毛澤東淋雨健身。正是對自己的考驗———赤腳走路。
我赤腳走路已習以為常。小學初中赤腳走土路,高中兩周回家一次往返赤腳走60多里的碎石子路,腳底都壓出一個個的坑,像人臉上的麻子。如今赤腳走在石板大街上已不大習慣了。
進了洪為法老師的家,洪老師和夫人見我赤腳大吃一驚,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習慣了,我們家鄉人干活大多都赤腳。
農民赤腳干活是可以的,不干活是不是也赤腳?我們師院有幾個赤腳的?大街上有幾個赤腳的?
我愣在那兒,面紅耳赤。
洪老師問了我家庭情況,我如實作了回答。
洪老師叫夫人顧芷君拿了一雙晴天雨天都能穿的半新不舊的回力鞋給我,我推辭了半天才洗腳穿上。
回到學校,團支部書記問我回力鞋哪兒來的?
洪為法老師送給我的。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明知故問,他是我們老師,教古散文。
他是歷史反革命是右派,
誰告訴你的?
她一愣。
既然他有這個那個問題,為什么還要他當老師?
利用他一技之長。
對嘛。人無完人,金無足赤。
你接收他的東西不適合,小心糖衣炮彈。
他是我的老師,一雙回力鞋值一塊多錢,我就被一塊多錢擊中了?
談話不歡而散。
沒想到這次到洪老師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團支部書記談話不歡而散后,我悄悄向任課老師打聽洪為法先生的底細,老師們只說,洪為法是創造社的重要成員,詳情不清楚,勸我好好讀書,莫管他人瓦上霜。
跟團支部書記頂撞,我還是有點后怕,自此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幾個月沒有出過校門。據說當時各個系把學生按左中右排隊。原則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各人表現主要聽班干匯報,真實不真實不清楚。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吧。那時講階級路線講得很厲害確是真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登峰造極,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而我出身貧農家庭,又是烈士子弟,照理說入團、入黨、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四清”是不成問題的,結果都未能如愿,參加師生組下鄉支農,這與劃不清階級路線,分不清敵友大有關系吧?由此,地富反壞右子女受的精神摧殘就更可想而知了,他們得處處小心謹慎呀。
當時學校規定一門主科一門副科不及格就得留級,而且同一年級不能留兩次,否則勒令退學,古散文是主科,平時成績占30%,其中考查占30%,期末考試占40%,一位蘇北地區的同學總分59.4,不及格,再多0.1分就可以四舍五入。這位同學找洪為法老師求情,洪老師說,這是院黨委訂的百分比,你是共產黨員要模范執行。如感到不合理,你可以向院黨委提出修改或給你及格,我一個教師沒有權利改變院黨委的決定。這位同學無奈,只好假期里加班加點復習補考。
去年我住到揚州開發區后,找到洪為法先生的故居,故居換了主人,除了大門斑駁脫落略顯陳舊外,其余均無變化。我心中不免有點悲哀。40多年過去了,改革開放也20多年,怎么還是老樣子呢?知道內情的同志說,參府街已列入05年改造計劃,國慶路成步行街,參府街成商業街,即將舊貌換新顏。
洪為法作為創造社的重要成員,與郭沫若的關系極為密切。
他在揚州教書時,就經常與郭沫若魚雁往來,這些珍貴的信件,不少都發表在創造社的刊物《創造周報》和《創造日》上。1925年初,郁達夫在武昌師大聘請郭沫若去當文學系主任,郭沫若因故謝絕了。當時許多人都勸郭沫若去赴任,而洪為法的規勸給郭沫若印象最深。郭沫若在《創造十年續篇》中寫道:
武大出身的洪為法,當時是常在和我通信的,他的勸法尤其直率。他說,要在中國文學界樹立一勢力,有入教育界之必要。中國人是封建主義思想的結晶,只要正式地上過你一點鐘的課,便結下了師生關系,他便要擁戴你,稱你為導師,而自稱為弟子。如僅是著書立說,不怕盡有人深切地受了你的教益,他是諱莫如深的。一會兒要和你稱兄道弟,一會兒還要罵得你涅槃出世。這真是不合算的。他這番話,倒的確也道破了一部分真實。
創造社出版《洪水》半月刊,洪為法是這個刊物的編輯之一。刊名《洪水》意為“上帝讓洪水來洗蕩人間的罪惡”。郭沫若曾在該刊同所謂“國家主義”公開論戰,成仿吾也在該刊宣傳“文學革命”的主張,1927年4月1日,魯迅與郁達夫等中國進步作家為抗議帝國主義勢力支持軍閥孫傳芳屠殺上海工人,聯名在該刊發表《中國文學家對英國知識階級及一般民眾宣言》。(《洪水》半月刊第3卷第30期)。同年12月3日,魯迅與麥克昂(郭沫若)等聯名在上海《時事新報》刊登《創造周報》復刊廣告,魯迅為該刊特約撰述員。(見《魯迅著譯年表》)

《洪水》在舊中國惡勢力眼中,儼然是因令他們顫抖的“洪水猛獸”而被責令停刊,而洪為法便是這洪水中的一股激流,一朵浪花。
洪為法以美文著稱。他不但屬于文學創作的那些文字寫得美,而且屬于文字理論的那些文字也寫得美。趙景琛在《洪為法》一文中這樣評價他:他近來常寫小品文。即使是寫文學論文,其本身也是藝術。他的“絕句論”寫得很漂亮,向或分撒著美麗的句子,使人讀起來如聽一個密友娓娓的談活。他的《中國文人故事講話》得到許多讀者的贊美,因為他寫得很輕松、躍動,同時在實質上也很充實;所引證的書大都是所能讀到的文人的同時人的記錄,不得已才來用隔代人的筆記,這態度也是值得佩服的。
洪為法作為一個文人,很有些驕岸的脾氣。不過他對于朋友絕不如此。他曾邀請素不相識的葉靈風、周全年到揚州作客,親自陪他們到香影廊喝茶,到瘦西湖看柳,到教坊街懷舊,為的是他們都是創造社的朋友。這種感人的友情,使得葉靈風在多年以后所寫的《煙花三月下揚州》里還興致勃勃地提到這樣一件事:有一次,我同洪為法一起坐在瘦西湖邊上那家有名的茶館“香影廊”喝茶,有一個乞丐大約看出我是一個外地來的“翩翩少年”,竟然念出了杜甫贈李龜年的那首絕句“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喜得洪為法拍手叫絕,連忙給了他二角小洋。
洪為法到朋友家里聚會,喜歡無條件稱贊人家的太太。他的秘訣,不是稱贊那太太的各個方面,因為籠統地好好顯得敷衍虛偽不真實,他是稱贊那太太的某一方面,于是那太太便以為有超人的特點而自得,雖窮到截發,也樂于歡迎這位嘉賓了。他用的贊語是:王太太自剪的旗袍樣子比裁縫高明;李太太燒的鯽魚湯比館子里鮮;林太太自創的燙發形式最合乎時代潮流……不過他心目中的標準太太到底是什么樣子呢?那是他積數十年之經驗,經過千錘百煉所得的五字真經:“少言多微笑”
“少言多微笑”道出了女性美的真諦,“回眸一笑百媚生”嘛。
盡管洪為法當過國民黨江蘇省黨部宣傳部干事、江蘇省黨部訓練部秘書、國民黨上海海軍黨部宣傳科長、國民黨江蘇省政府視察、國民黨江蘇省民政廳秘書、國民黨江蘇省政務廳秘書等職,但是他為國民黨所不容,曾多次失業,計有1927年7月至1928年3月,1935年12月至1936年1月;1941年3月至7月:1941年12月至1942年2月;1946年8月至9月;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
解放后,洪為法受審查是必然的,但每次運動都對其進行批判,并戴上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文化大革命更是在劫難逃,1970年11月16日晚9時終因體弱多病,病故于揚州寓所,火化后葬于小茅山荒坡上。
糾正歷史冤假錯案的春風吹遍了祖國大地,揚州市文聯秘書長許少飛同志受洪為法子女親屬的委托對洪為法的功過是非作了詳細的內查外調,人們提供:
1927年1月洪為法應約去武漢郭沫若處工作。去后,任湖北省立第二中學國文教師、事務主任,并經武昌師范大學共產黨員揚村人介紹兼任《農民日報》副刊編輯,發表了不少歌頌革命的文章。
1929年9月,洪為法任江蘇省立鎮江中學國文和黨義教師。“九一八”事變,日軍占領東北全境,鎮江中學學生與全國學生一樣掀起抗日運動,由于洪為法支持學生抗日,被視為“教育無方”而被迫辭職;
1933年8月,洪為法任江蘇省立上海中學國文教師,由于對校領導有所批評,并常在《時事新報》副刊上發表嘲諷社會丑惡的短文,當局視其思想不純被校方辭退:
1935年10月,洪為法任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宣傳科長,因宣傳抗日,被拘禁8天;
1941年8月,洪為法任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宣傳科長,編印抗日宣傳材料。曾與抗聯部隊司令黃逸峰、副司令李俊民會晤數次,掩護過杜干全等人革命活動。解放后,杜干全任揚州市委書記,曾多次登門看望洪為法。

1956年11月,洪為法加入中國民主同盟,介紹人為蘇北農學院院長薛萬鵬和江樹峰先生。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歷史反革命?怎么會反黨呢?怎么只看表面不看實質呢?!許少飛同志就洪為法問題調查結果如實地向有關部門作了匯報。
1984年7月,洪為法冤案得到昭雪,撤銷歷史錯誤結論,恢復政治名譽,消除影響。
1988年秋,洪為法子女將其骨灰遷葬于茅山公墓干部區,并立碑紀念,他的曾任新華社蘇州支社、《新蘇州報》、《蘇南日報》、《新華日報》、《無錫日報》副刊《太湖》編輯部主任的三女兒洪美撰寫碑文:
洪為法,字式良,生前長期執教并從事文學創作,乃創造社成員,進步作家。他一生勤于寫作,熱心育人,追求光明。悲乎!道路坎坷,命運多桀。幸今沉冤大白,遷葬于此。地下有知,當展眉舒顏,一吐積郁。山花伴您,長眠安息!
一九八八年秋重立
(題圖為洪為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