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母親的母親節留言

其實這些話可以說在任何一天，只不過這個節日發酵了我要說的欲望。

孩子，你是在龍年的最后一天來的。那個晚上，感到你要來了，我和你的父親相攜著手，徒步去醫院。大街上到處都是辭舊迎新的彩燈，我就像一輛笨重的坦克，緩緩地開在這一路的輝煌里。就像京劇里那些名角的出場，孩子，你啟程的時候，天地一片璀璨。

你一直是乖的。你來的時候，我一直清醒地幸福著，當那個醫生阿姨向我說，是個大胖小子呢，我抬起頭，一下子看見了你毛茸茸的小腦袋，我笑了。一股從心底深處涌起的熱流，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后來，遠遠近近的親朋都來看你了。他們運用了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來贊美你。可他們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干干爽爽的小粉團兒，竟是個活水不斷的大漏斗啊。都數不清你一夜要尿多少次了。一直不用紙尿片，心疼它們那么霸道地捆牢你。姥姥給你準備了厚厚的一大捆棉尿布。一晚上下來，床下大盆里就堆成了尿布的山!朔方冬寒，三九天氣，你姥姥每天一大清早就開始清理你一夜積下來的尿布山。院子里，那一方方漂凈的小棉布，凍結在縱橫交錯的鐵絲上。而我呢，我的睡眠簡單成省略號的那幾個小黑點，在你吃奶、哭鬧、換尿布的間隙里，我像蹲在枝頭的鳥一樣，縮著脖子，立馬就能瞇上十分、二十分鐘……

辭春，送夏，迎秋，你九個月了，要給你斷奶了。姥姥把你抱回老家的時候，你以為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次“遛彎兒”，你揚起你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著和媽媽再見。陽光照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你的眼睛，像淡藍色纖塵不染的天空。

你不在，日子像膠水一樣流不動了。孩子，我才知道我是多么依賴你。我需要你小小的頭顱靠在我的胸口，我需要你溫軟的呼吸拂掉我夢中的驚悸，那曾經像魔鬼一樣藏在我夢里的不安……孩子，我生了你，你也給了我新生。你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你把飄蕩的我牢牢地引落在真實的地面，你給了我安穩。孩子，你才是我生命里最應該感謝的那個人。

再后來，你回來了。你一天天地長大，你的眸子里開始有了智慧的光彩，你能熟練地叫媽媽、叫爸爸了，你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喜怒了。然后那一天，你指著滿地的落英，聲音軟軟地說：“媽媽，這就是花落知多少啊!”孩子，我牽你的手緊了一下，兩周歲的你，從此升級做了我的朋友。

是的，你是個小男子漢了，孩子。騎自行車帶你出去玩的時候，你開始囑咐我要慢點；上樓梯的時候，你告訴我要小心。你撿回我亂丟的手套，你提醒我出門帶鑰匙。那一次抱你去坐車，你掙扎著下來，說是怕媽媽腰疼……爸爸學大灰狼嗚嗚叫著來了，小男子漢，你沒有躲開，你抱住我，安撫地拍我的背……謝謝你，我生命中又有了一個這么全心全意關愛著我的男子漢!

而現在，你三周歲了，孩子。送你去幼兒園已經兩個星期了，他們把你編在小班，你已經不光是屬于媽媽的寶貝了。你稚嫩的小腳已經跨出了溫暖的家門，我舍不得，但我必須把你交給這個喧囂的世界了。別指望我永遠拉著你的手，我只能用愛來給你些微的引導。

每天早晨，我在你的小書包里，放一封信，模仿你的口氣，寫給幼兒園的阿姨。因為你現在還不能自主地表達自己，這個工作，我來替你做。寫你初涉人世的驚懼，寫你的疑惑，寫你的喜悅，寫你的請求，寫你的依賴……我要寫一百封，要盡可能地收拾起你初涉人世時那些瘦瘦的小腳印。

孩子，為你所做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溫暖和甜蜜。我不單單是在給予，其實，在這同時，我也收獲了一份飽滿的喜悅。我從來就不認為母愛有多么特別的偉大。有了你的存在，我才發現，一個再自私的女人，在兒女的面前，也會本能地掏出自己的心。每當你入眠，我撫摸你黑軟的發，常常，想到你的姥姥，我的母親，想她也曾這樣滿懷深情地注視著我，也曾疼我疼出了眼淚。也許上帝的本意就是這樣，讓愛在女人的手上傳遞，生生不息。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是一棵大樹，你就是我樹陰下的一棵小樹。時光流逝，我們會一直保持著相互依靠的姿勢。

直到那一天，你在鄰居家玩瘋了，不跟我回家，你把我推出去，關上門，大聲說：“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我要王阿姨當媽媽!”孩子，你這句童言驚醒了我。是的，總有一天，你會長大，你會離開我，你會飛到我夠不著的地方。然后，認識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另一個女人。那個時候，你不會說“我不要你了”，但你的心肯定不在這里了。我不會難過的，孩子，這是自然的事情。一個母親只能是孩子生命里的觀眾，但肯定是最忠實的觀眾，不，還不夠，必要的時候，她會不顧一切地沖到前臺，去為你撐開雨中的傘，去擋你背后的箭……孩子，飛吧!愿意飛多高就飛多高吧!母親祝福你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藍天。

別擔心，離開你，我的日子還有別一種精彩。

孩子，你的母親有足夠的智慧來愛你，也愛自己。

我們都去走自己的路吧，只是別忘了，時不時給對方一句溫暖的問候。

人生總有一些路要自己一個人走，沒有人能夠代替。人必須自己負擔自己，包括你的衰老，以及由衰老帶來的病痛……你不能把自己強加給任何人，即便是你的兒女。松鼠在秋天的時候就開始儲備冬天的松果，而寒號鳥只有在冬天的枝頭哭泣。孩子，為了人生的冬天，我會像一只勤勞的小螞蟻，一寸一寸地修建我的糧倉，一粒一粒地搬運我的糧食。然后等到生命的冬天來臨，朔風蕭然，而我已有足夠的柴火燒旺我的壁爐。到那時，選一個新雪初綻的日子，我會寄你一紙微香的請柬，歡迎你挈婦將雛而來，圍坐在我的身邊，烤烤我的生命之火。談談關于你的那些往事，而這些往事啊，是我回憶里的糖果，甜甜地撫慰一個老者的孤獨……

當我的火光漸微漸弱，最后，變成一堆灰白的余燼，孩子啊，我將依賴你完成我最末一個心愿：用一個白色的布囊，裝起我的灰燼，然后，埋在隨便哪里的水邊……

選自“榕樹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