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

鐘路琳到會議廳旁的吸煙室抽煙時，已經有一男子在吸煙室里自顧自干活。他占據吸煙室靠里沙發的正中位置，吸煙姿勢頗有特點。鐘路琳不動聲色，剛點著煙，有個人進來，快步從鐘路琳身邊跑過，一直跑到最里邊。

“你們干什么吃的！”抽煙男子忽然發怒，“搞成什么樣子！”

“很意外?！闭玖⒄叱粤Φ卣f道，“意外。”

“趕緊想辦法立刻補救！”抽煙男子把手中的煙頭往煙灰缸里一按，咬牙切齒。

鐘路琳冷眼旁觀，她知道這兩個人。抽煙的男子他是本地縣長，李彬。另外站立者，姓蔣，是縣政府辦公室的一個副主任。

鐘路琳跑了數千公里到這個吸煙室里抽煙，說起來挺偶然。鐘路琳在北京一家大報當記者，一周前主任抓她救場，讓他參加南方一個沿海省份組織的大型宣傳活動———黃金海岸紀行。

主辦方為了讓采訪團的記者們留下深刻印象，特留一個下午，準備讓記者們到該省北部海域新建的一個“海上樂園”好好玩一玩。但不料在離目的地僅五公里處，采訪團的車隊遭到阻擊，被攔截在公路旁。數十輛農用車和拖拉機堵塞道路，千余農民黑壓壓聚集于側。

鐘路琳看到遠處有一條修了大半截的堤壩，灰蒙蒙露出海面。采訪團在月牙形海灣前滯留了近一個小時。有著強烈職業敏感的記者們紛紛借故下車，鉆到路旁聚集的農民堆里去了。

這天的日程迅速作出調整，采訪團車隊開進縣城賓館，在一個會議廳召開應急新聞發布會。該縣縣長李彬介紹了海上樂園這個項目對本縣旅游產業發展的特別意義，同時為原計劃的意外調整而親自道歉。

然后發布其他新聞，縣長跑到吸煙室吸煙。鐘路琳鬼使神差也去了吸煙室。

當晚采訪團下榻該縣賓館，晚宴極其豐盛。飯后主人安排聯歡舞會，一項不事張揚的“補救”行動同時展開。鐘路琳是后來才有所意識。

舞會期間，本縣報道組的小王姑娘主動找鐘路琳搭話，她說她非常崇拜鐘路琳這樣年輕漂亮的女性大記者，希望能夠提供號碼，保持聯系。鐘路琳搖搖頭說，她家里沒有電話，手機沒有號碼，因為欠費已經停機了。小王姑娘悵然離開。

舞會在十點左右結束。鐘路琳回到房間不久門鈴響了，來的是姓蔣的主任，笑容可掬，非常親切。蔣主任送來兩包茶葉，看起來價格不菲，沒坐多久主任告辭。忽然他說：“對了，給個聯系電話好嗎？”

鐘路琳有種直覺。鐘路琳推托說她要搬家了，待有新號碼再告知主任。

近十一點，門鈴再次響起。鐘路琳開門，一見來客不覺一驚：竟是縣長?！扮娪浾哂袩煱?？”李彬笑說，“討支煙抽?！?/p>

原來這位看上去目中無人的縣級大官卻是暗藏心計，在吸煙室里他記住了鐘路琳，他還記住了茶幾上那包煙的牌子。他說，鐘路琳抽三五煙，他感覺很親切，因為他從來只抽一種煙，就是三五牌。

縣長倒干脆，立刻把來意挑明，他說，他飯前下達一項指令，讓蔣主任等一幫人收集采訪團所有記者的電話號碼已備聯絡，資料要求詳盡，目前采訪團全體記者的重要電話除鐘路琳一人外已盡數掌握，鐘記者給個面子吧。

鐘路琳沒有說話，順手抓過一張賓館信箋，刷刷寫下兩個號碼送上。

第二天一早，采訪團離開?？h長站在大巴門前跟上車記者一一握手，親自送行。與鐘路琳握手時他開了句玩笑，說他挺悲哀的，他已經認真核查過了，鐘路琳給的兩個號碼都是假的，無一例外。鐘路琳作無辜狀，但她心里有些后悔。

回到北京后很忙碌，鐘路琳發了篇交差小稿后，“黃金海岸紀行”漸行漸遠。

那天上午，主任讓鐘路琳到他辦公室來一下，主任提及采訪團遭遇阻擊一事。主任評論說，這種事讓主辦方最尷尬，萬一哪個記者來勁了拿筆一捅，那才叫難受，花錢買罵，痛苦不痛苦？

鐘路琳聽主任發表評論，不點頭，也不搖頭。她裝傻。當天晚上，她給一個小妹打了個電話，問起這兩天有沒有人打招呼。小妹在一家周刊當記者，她也參加了那次“黃金海岸紀行”活動。

小妹說，來了兩個人，說是到北京公干，領導特讓他們上門找她，送一點土特產，同時“向記者匯報一下工作”。后來鐘路琳了解到，幾乎所有參加采訪團的記者都經歷了一次類似的探訪，只有鐘路琳一人被輕輕繞過?？赡芤驗槲ㄧ娐妨諞]有為他們提供準確的住宅電話和手機號碼。當初縣長李彬下令收集記者們的電話號碼，實屬“別有用心”。

鐘路琳寫了篇近千字的稿子，投給北京的另外一家媒體。她用一種客觀冷靜的口吻述說淺沙灣的那片紅樹林，以及它正在遭遇的厄運。鐘路琳沒有想到，這篇稿子發表后即被廣泛轉載，引起有關部門和領導的關注并導致了一系列的后果。

“美麗的鐘記者真是殺人不見血呀。”李彬給鐘路琳打了個電話，直接掛到她的家里。李彬說他犯了大錯，這個電話他早應當打了，查獲鐘路琳的電話號碼根本就不是難事，他應當把鐘路琳緊緊盯住才對，從吸煙室那地方開始。

又過了一段時間，鐘路琳的母校校慶，同班同學計劃借校慶之機聚會，因為今年是大家畢業十周年。在得到同學和老師電話的第二天，鐘路琳就趕到了廣州。同學相見，格外高興，當晚聚餐。

晚餐開頭鐘路琳還滿高興，跟大家干杯喝了一瓶啤酒，抽了支煙。這時，有一個人拎著瓶酒走進了包間。

“對不起，對不起?！彼f，“諸位朋友恕我冒昧，請允許我敬鐘記者一杯酒?！?/p>

是李彬，那縣長。居然在這！

這個人并不是貿然進來，他在隔壁包間里已經打聽鐘路琳一幫人的情況，因此一進門就胸有成竹。他一進門就開玩笑，說自己是鐘路琳的追求者，在廣州這大學校園里見到美麗的鐘路琳，真讓他喜出望外。

鐘路琳的那些同學抓住忽然降臨的這一搞笑題材，一起起哄，讓李彬和鐘路琳喝交杯酒。鐘路琳看著他，一言不發。桌上人卻起哄：“交杯！交杯！”

鐘路琳的手機響了，是丈夫打來的。她一接電話臉就白了。女兒可可住院了，病情兇險。

“廣州到北京，夜里有航班嗎？”她問。

李彬把酒杯一扔，抓起手機，吩咐接電話的某個人立刻去搞一張最快一班廣州到北京的機票。幾分鐘后得到報告，已經拿到明早第一個航班機票，時間為早晨六點。

第二天凌晨，房間電話鈴適時響起。鐘路琳拖著她簡單的一包行李趕下樓，在大門口處吃了一驚：李彬親自來了。

李彬幫鐘路琳辦好一應手續，通過安檢后鐘路琳才意識到機場建設費、機票錢她都忘了還給那位縣長。她幡然醒悟，猜出了這位縣太爺出現在廣州她母校餐廳里的一些緣故。

這一次是鐘路琳主動打電話找李彬，因為欠債還錢。另外，鐘路琳心里也有一種感激，那天這位縣長還真幫了忙，可謂不計前嫌，這種不計前嫌也可能另有目的，這一點鐘路琳心明如鏡。

在與蔣主任的電話聯系中，鐘路琳核實了這樣一件事。半年前省里派員考核，準備提拔李彬為省水利廳副廳長。不料前沙灣填海工程的麻煩忽然被媒體捅出來并引起連鎖反應，李彬最終沒上。

幾天后她接到李彬的電話。他說他到這一次碰面才明白鐘路琳為什么盯著那片紅樹林，因為直到這回他才發現鐘記者學的是海洋生物，她在大學時的那個系久負盛名，現在已經擴展為“海洋學院”。同樣的，鐘路琳也明白了她跟李彬在那個地方相遇絕非偶然，本院研究所有一個研究室專攻海岸紅樹林課題，李彬需要他們，他需要為那個填海工程掃清障礙。而鐘路琳又是始作俑者，她懂行，所以他得強作笑臉同鐘記者周旋，示好，做求愛之狀。

五月間的一天，鐘路琳到農業部采訪，事情辦得挺順，上午十一點，她把自己那輛別克倒出車位，開出農業部。行進中隨意一瞥，路旁一個人影讓她猛地吃了一驚。

又是李彬。

“真是縣長大人啊?！彼f。

李彬承認他是到農業部找人，但是聯系的那人上午卻不在辦公室，李彬和他的人不得其門而入，被擋在大街路頭上，整整站了三個小時。

鐘路琳把李彬帶到農業部大院，在車上，鐘路琳給了李彬一支煙。好一陣子，李彬狠狠地吐了一個煙圈，說了一聲：“謝謝，你這煙真把我救了?！?/p>

后來他們不時通一通電話，李彬不再稱“鐘記者”，直呼其名，或者稱“小鐘”，挺親切。鐘路琳依然稱李彬“縣長”，官員們就這習慣，其他稱謂反而別扭。李彬向鐘路琳推薦他的水壩，他說他是學水利出身的，學水利的人喜歡修水壩。這是一種職業熱愛。

七月間，李彬在十天時間里打了七次電話，極其執著地力邀鐘路琳前去采訪。該縣在其海上樂園舉辦一個“水上運動”，希望大力推介本地旅游資源。鐘路琳知道這只是表面現象，李彬這個人另有所謀。

第二天，有人給鐘路琳送來一張請柬，還有兩張機票，一張給鐘路琳，一張給可可。李彬還打電話對鐘路琳說：“你是母親，你有責任帶可可看看海，你不能讓她只從電視里看沙灘上的水沫?！崩畋虼虻煤軠?，直擊鐘路琳的軟肋。

政府辦蔣主任到機場接鐘路琳，接待安排細致周到。鐘路琳和可可被直接送到海上樂園，住進該樂園最好的一個套間。

整整三天，李彬均未露面。在電話里，他說他在車上，奉命到省城公干，他讓蔣主任陪鐘路琳參觀并做“水上運動”。可可玩得非常開心，忘乎所以，鐘路琳想無論如何單為孩子的這份高興就得感謝那位李彬。

第二天，還是在蔣主任的陪同下，他們離開海上樂園碼頭，駛向海灣的另一側，去看看紅樹林。蔣主任告訴鐘路琳，為了淺沙灘這條水壩，李縣長可謂嘔心瀝血。當年勘探壩址時，李彬就掉到海里，幸好他穿了救生衣，很快把他從水里撈出來。那是冬天，海水冷得很。

鐘路琳不禁搖頭，她說這就你們縣長，了不起，海水再冷也沒用，清醒不了。

“媽媽看！飛鳥！”有大群黑壓壓的海鳥從紅樹林的樹梢上飛起來，在海面上盤旋，可可嚷了起來，大眼睛里滿是驚奇。

這些鳥將會無棲身之所。

鐘路琳讓蔣主任回頭，她說她有點累。當晚，鐘路琳悄悄到酒店服務處訂了返程機票，是后天的航班。

縣報道組的小王姑娘再次奉命前來對鐘路琳表示仰慕之情。這女孩不像蔣主任那般城府，她比較多嘴。她告訴鐘路琳，前些時候，縣里用重修縣城防洪堤的項目向省里要了筆錢，聽說有一百萬，結果查防洪堤沒動，錢不見了。上面知道了，決定嚴查，縣長聽到風聲，立刻趕去省里，這兩天就是處理這件事。事實上，那筆錢并不是被誰私吞了，是讓縣長先挪為填海造地工程賠償款，分給了淺沙灣的村民。

小王姑娘陪鐘路琳在海上樂園玩了一天，當晚鐘路琳給李彬打電話。明天要走，又不想明說，就主動打個電話略示友好吧。沒想到，這引起了李彬的猜疑。

午夜，門鈴大作，鐘路琳醒過來，一看表才三點。她很吃驚。鐘路琳趕緊起身跑去開門。

確是李彬，獨自一個人站在門外。

在會客廳，李彬半倒在沙發上，徑自抽開煙了。鐘路琳在旁邊另一張沙發上，接過李彬遞的香煙，兩人什么話都沒說，使勁吞云吐霧。在抽第二支煙時，李彬居然在沙發上睡著了。鐘路琳沒有驚動他，靜靜地看著那支煙在他指尖變成白色煙末，一段一段斷落在他的衣襟上。直到燃燒的煙頭灼痛他的指頭，這人才清醒過來。

“得走了?！彼镜匾粡椞饋?，有點夸張地叫，“痛苦啊?！?/p>

在門邊李彬忽然想起他的打火機，鐘路琳反身走回廳里，從茶幾上拾起那支打火機。李彬在門邊打開手機，可能要招呼司機，沒顧上接鐘路琳遞過來的打火機。鐘路琳順手把它塞進他的上衣口袋。忙著打電話的李彬對鐘路琳擠一擠眼睛，發笑。他的兩眼浮腫，滿是血絲，表情滑稽，略顯詼諧。鐘路琳情不自禁抬手拍掉那幾個灰點，忽然從腰間一攬，把他輕輕抱住。李彬僵住了，抓著手機高舉雙手，不敢往下放。好一會他忽然笑出聲來，“我投降?！?/p>

鐘路琳把他放開，也笑?！皠e怕。”她說，“假的。”

第二天一早，蔣主任準時趕到，代表縣長送鐘路琳離開。她要蔣主任帶句話，讓李彬縣長注意身體，少抽點煙，吸煙有害健康。

一個月后，李彬突然切斷與鐘路琳的所有聯系，蔣主任也一樣。鐘路琳判斷李彬可能已經擺平了各種麻煩，重新往淺沙灣扔石頭了。

為什么那個人上癮上得這么強烈？尼古丁，還有淺沙灣的堤壩。

那一天，鐘路琳與小妹相逢，聊天中忽然提起舊事。

“還記得那李什么？”小妹問，“那縣長。”

“李彬？”鐘路琳笑道，“怎么提起他？不會是人家向你求婚了？”

“你咒我??？”小妹大笑，“李縣長千古了?！?/p>

由于強臺風正面襲擊該縣，縣長率隊下鄉指揮抗災，去了淺沙灣，卻不在鄉里村里老實待著，坐上車帶著人跑到海灣中那條水壩。這人擔心臺風大潮把修了一半匆促停工的水壩沖毀，前功盡棄，因此不聽勸阻，非要上去看看。結果一排大浪撲過，連車帶人全部落水，無一生還。

鐘路琳愣了。

（選自《小說月報》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