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寧斯之死與美國媒體變遷

8月7日，美國廣播公司(ABC)晚間新聞主播彼得·詹寧斯(PeterJennings）因肺癌在紐約家中去世。此前，全國廣播公司(NBC)的晚間新聞主播湯姆·布羅考(TomBrokaw)已在去年12月宣布退休，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新聞主播丹·拉瑟(Dan Rather)也于今年3月告別工作崗位。這樣，在過去20年里對普通美國人生活有著巨大影響的三大電視網的3名招牌主播都已經告別屏幕。

這多多少少也預示著美國的媒體，尤其是這三大電視網目前的處境——曾經輝煌一時的晚間新聞在趨向保守化的社會思潮和新興媒體的雙重擠壓下，正走進一個黯淡的轉變時期。

鮮明的報道風格

自上世紀50年代電視業在美國飛速發展后，美國普通人的生活和民主進程都深受影響。很難想象，如果沒有NBC、CBS和ABC的新聞報道，60年代的民權運動和后來的反對越戰運動會是什么樣子，更不用提過去幾十年里三大電視網對歷屆總統競選尤其是后來的候選人辯論的報道。

自上世紀80年代初，三大電視網為了爭奪觀眾，經過幾年的嘗試或調整，基本確立了由一個偶像化的主播單獨播報晚間新聞的形式，從而給這一每天晚餐時間陪伴成千上萬美國人的節目打上了強烈的個人色彩NBC，布羅考CBS，拉瑟ABC，詹寧斯。

來自南達科他州的布羅考風格平穩，報道也相對“中立”；而來自得克薩斯州的拉瑟則是一名個性很強的“刺頭”記者，早在1974年他為CBS報道白宮新聞時，就因為當眾和尼克松針鋒相對的問答而聲名大振，后來又曾對當時身為副總統的老布什進行過一次吵架式的采訪，此外還兩度采訪時為伊拉克總統的薩達姆——所有這些不僅為他贏得聲譽，同時也給不喜歡他的人提供了攻擊他的借口，把他看成是“自由派媒體偏見”的典型。

一些美國人認為，無論布羅考還是拉瑟，兩人在報道新聞尤其是重大事件時，往往太過自以為是，喜歡把自己看成是美國的化身，似乎是在諄諄教導美國人。

而和他們相比，詹寧斯的風格則顯得親切坦誠，甚至很多人用“優雅”和“充滿魅力”來形容他。的確，詹寧斯不是沒有觀點，他也被一些保守人士和保守的新聞研究機構指責為“自由派媒體偏見”代表人物，但更多的人承認，詹寧斯在報道新聞時，更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將新聞報道娓娓敘述。

盡管3個人的風格有所差異，但幾十年過去，很多人已經分別習慣了他們的報道，一些觀眾尤其是老年觀眾幾乎像追星一樣每天都要看他們在屏幕上報道新聞。用匹茲堡一個市民的話說，“(主播)就像我們的一個朋友，一個家庭成員一樣，每天都會出現在客廳，向我們解釋國內外正在發生的事情。”

而現在，3個主播相繼離開了這些美國人的客廳。

傳奇的個人經歷

同樣是離開，媒體對于布羅考和拉瑟的關注遠不如對詹寧斯的報道。這一方面是因為前兩個人是宣布退休，而詹寧斯從未宣布退休，甚至在今年4月5日聲音嘶啞著對觀眾公布自己患了癌癥時，他還很平淡地說，“如果身體感覺好，我會重新回到演播室。”如今他在任上逝世，自然會罩上一層悲壯色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詹寧斯本人的確充滿了傳奇色彩，并且因為個人的原因給他的節目增添了一些新的色彩。

詹寧斯出生在加拿大多倫多，父親查爾斯·詹寧斯是加拿大廣播業先驅。詹寧斯9歲就開始主持自己的廣播節目，17歲從高中輟學，在銀行做過一陣又做回電視節目主持；24歲加入他父親競爭對手的一個電視臺(CTV)做主持，兩年后因為到紐約報道美國總統大選被ABC看上，短暫猶豫之后，26歲的詹寧斯還是加盟ABC，成為年輕主播，但因為效果不理想，3年后改做記者報道國際新聞，在歐亞進行廣泛報道，并且為ABC在貝魯特開設了辦事處，使之成為美國主流新聞網中第一個扎根阿拉伯領土的機構；1978年他重回主持人崗位，1983年成為正牌主播，當時年薪約為90萬美元。

在記者和主播的生涯中，詹寧斯見證了諸如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期間恐怖分子殺害以色列運動員、柏林墻倒塌、多次中東變故、9·11襲擊等重大歷史事件。20年磨練，使他成為影響整整一代美國人的金牌新聞人。媒體估計他去年的年收入超過1000萬美元。

在ABC工作了40多年，對千萬美國人產生巨大影響，但他本人直到去世前兩年才申請成為美國公民。

詹寧斯的經歷和背景給ABC的新聞節目帶來更多“不知不覺地反映少數人的觀點”的習慣和更注重國際新聞和國際觀點的特點。比如，在對非洲達爾富爾人道主義災難的全年報道統計中，CBS用了3分鐘，NBC用了5分鐘，而ABC則用了8分鐘——仍然很少，但很多人認為，如果沒有詹寧斯，那估計ABC也不會用這么“多”時間來告訴美國人發生在非洲某個角落的悲劇。

以上這些傳奇經歷讓不喜歡他的人時常稱他“這個加拿大的高中輟學生”，也有人抱怨詹寧斯外國人味道太濃(包括口音)。但詹寧斯雖然在祝賀他女兒中學畢業時說她“取得了她父親一輩子也沒有完成的成就”，但他的廣泛閱歷和勤奮讀書的習慣卻使他的知識非常淵博，見識很深刻，成為一個具有知識分子氣質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的新聞主播——當然，這肯定讓一些學歷崇拜者很不服氣，也不開心。

新的媒體時代

詹寧斯的死是孤立的個案，但如果放在他所主持的晚間新聞欄目盛況不再的背景下，則可以發現某些象征意義。

三大主持相繼告別屏幕時，他們的晚間新聞欄目正面臨著兩個方面的挑戰：一是美國整個社會思潮開始向右轉，對他們3個的“自由派偏見”批評越來越多；二是新的傳播形式包括有線電視和網絡博客(Blog)等，正對傳統的三大廣播公司收視率構成嚴重挑戰。

自60年代至80年代，美國社會長期被新自由主義思潮影響，民權運動，以及要求政府提高福利、關心弱勢群體的聲音很大，里根時期保守主義雖有加強，但90年代隨著蘇聯解體和互聯網普及，新自由主義思潮重又活躍。這幾十年來，媒體基本上都是自由派思潮的陣地，報紙是以《紐約時報》為龍頭，電視則是以三大廣播公司為領軍人物。

進入新世紀，美國社會又開始傾向保守主義，強調美國價值觀，主張對“流氓國家”強硬，注重宗教信仰的人增多或者說聲音增大。這幾年，不僅布什連續兩次入主白宮，而且保守派媒體開始活躍，報界的《華盛頓時報》和《紐約郵報》雖然影響不夠大效益不夠好但一直躍躍欲試；而電視界具有強烈保守色彩的福克斯(FOX)新聞頻道則獲得了巨大成功。

以對伊拉克戰爭的報道為例，三大廣播公司中，布羅考的報道被認為“很是中立”；拉瑟不僅一直不遺余力地報道一切對布什不利的消息(他的辭職也被認為是因為他在去年報道了一則關于布什的假新聞)，而且在戰爭爆發前去伊拉克采訪了薩達姆，立場再鮮明不過；而一直被視為溫和睿智的詹寧斯，在戰爭開始前就指出，“這(準備入侵伊拉克)不是我們覺得政府應該做的事情”，并且把大量的鏡頭給了反戰游行。戰爭爆發后，詹寧斯的新聞節目對伊拉克平民傷亡、巴格達博物館被掠奪感到痛心疾首，對戰爭可能延續、局勢可能失控進行大量報道。

反觀福克斯新聞，戰爭還沒有爆發，其主持人比爾·奧萊利就說，“如果薩達姆是干凈的(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那我就向美國人民道歉”，“一旦戰爭爆發，我們希望所有的美國人都支持這場戰爭”等等。

雖然福克斯把新聞報道政治化有違媒體獨立原則，但卻吸引了大批支持共和黨的保守人士及年輕觀眾，使其收視率不僅超過了三大廣播網，而且也超過了原本偏向自由派的CNN(不過皮尤公司調查結果顯示，CNN的信譽還是領先福克斯)，從而逼迫CNN近年的報道也開始有保守化的傾向。

福克斯對三大廣播網的沖擊可以說是美國社會趨向保守化的一個結果。除了這個沖擊之外，傳統的廣播網還面臨新媒體的沖擊，這些沖擊來自有線電視、網絡新聞以及博客(即網絡日志寫作者)。

三大廣播網的主要頻道是綜合節目，新聞主要有晚間新聞和后來出現的早新聞，而有線電視頻道的出現卻催生了一批全天候的新聞頻道如CNN、福克斯以及NBC屬下的MSNBC等，這些新型頻道的出現對詹寧斯、拉瑟和布羅考主持的晚間新聞沖擊很大。皮尤調查中心2004年的調查已經顯示，美國人獲取新聞的渠道中，通過有線電視的(38％)已經超過通過三大廣播網的晚間新聞的(34％)，而且通過晚間新聞的觀眾大部分是老年人。

網絡新聞的興起使年輕一代，包括西班牙裔和非洲裔美國人越來越依靠網絡獲取信息，而博客則更是向傳統的新聞報道發出挑戰，大有要打破傳統電視新聞權威性的架勢。在活躍的博客中間，保守傾向的年輕人居多，挑戰《紐約時報》和三大電視網的權威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是一大樂事。而對于三大電視網的新聞節目來說，如何利用這種新興的傳播平臺卻是一個令人頭疼的話題。

在社會趨向保守和新興媒體的逼迫之下，輝煌了幾十年的三大廣播網的晚間新聞雖然還不至于說岌岌可危，但至少也是一籌莫展。而布羅考、拉瑟的辭職和詹寧斯的辭世雖然和他們欄目的處境不一定有必然聯系，卻恰好為這種形勢作了一個恰如其分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