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郭小川謝世快三十年了。論輩分,我應該叫他叔叔。我的父親和郭叔叔在延安中央黨校三部一起工作過,他當時是學員,父親是組教科長,大概類似今天校方的教務長吧。1972年冬天,我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中,與郭叔叔相識。當時,政治上的寒流迫使人無法盡開顏,六位延安時期的老戰友,在北京西單附近的一座小四合院里吃飯、敘談。那種“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美好感覺,白居易很難體會,因為,尚未度盡劫波的兄弟姐妹,分別從牛棚或監獄才回來不久。
郭叔叔就像出土文物一樣,使我很驚訝,以致失語:“你就是郭小川?”真不懂禮貌。“名聲不太好。”他平淡地回答道。是的,那場浩劫是誹謗、摧毀作家的。但是,我讀過郭小川的許多詩歌,也讀過1966年夏天以后刊物、報紙上的許多詩歌,孰優孰劣,一目了然。曾有東北一塊插隊的知青感嘆:“郭小川跑哪去了!”
當郭叔叔知道我是詩歌愛好者時,眼神里流露出歡快,他讓我把我的詩作馬上抄錄給他看。我抄錄了拙作《七律·登驪山捉蔣亭》。詩人認真地審視我的作品,然后說:“有基礎,有氣魄,但不懂格律。”我只上過初中一年級就上山下鄉了,確實不懂“格律”是何物。那年頭,《滿江紅》《念奴嬌》滿天飛,毛主席寫得非常好,而更多的東西,只有一紙空洞的豪情,我這個水平的人,再去從中探尋“格律”?這時候,郭叔叔給了我一句教誨:“可以看一看王力的《詩詞格律十講》。”
斗轉星移,人世滄桑,三十多年過去了,其間,我瀏覽過古今中外的許多詩學著作,但“牙牙學語”時領略的第一本詩學著作《詩詞格律十講》,就是郭叔叔指引我去讀的。我只欣賞過他的一首舊體詩:“原無野老淚,常有少年狂。一顆心似火,三寸筆如槍。流言真笑料,豪氣自文章。何時還北國,把酒論長江。”對這首在《詩刊》上以“郭小川遺作”的方式發表的五言律詩,我非常喜歡。想起來,可能是我們見面之前,他在湖北干校時期寫的。首先,這首詩是“儷體”,即通首皆對的律詩。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云:“有律詩徹首尾對者,少陵多此體。”詩中“野老”句,反杜甫“少陵野老吞聲哭”之意而行之。其次,這首詩還是“拗體”,即有意識地突破粘式律的規范,第三、五、七句的第二字,分別與他們上句的第二字失粘。郭叔叔為什么這樣使用格律呢?用“儷體”,當然是學杜甫,強調漢字對偶的美感效果;用“拗體”,也是學杜甫,不作和平溫厚之音,鍛造激楚悲壯之響,以“變聲”烘托受黑暗勢力迫害打擊后的不屈服心態。
我感謝郭叔叔教我詩詞格律,這種長者對后學的幫助,恰逢如饑似渴求知的人,乃是良性誘引。詩人早以化成火藥味很濃很濃的硝煙,但他繼承前賢、沾溉后昆的精神,為人類文明的長卷留下令人難忘的墨彩。
求知的薪火永不熄滅,而“知”的到來,有時給人的感覺是“喜從天降”。1995年,我與一位朋友擬編輯一部《宋詞鑒賞辭典》,其中一部分選目的鑒賞文章,要取得某些古典文學研究家的著作權使用權。于是乎,我就不停地向全國各地發信,收到了二十幾封呼應我的要求的回信,其中就有一封“另類”的回信,出自施蟄存先生的手筆。
施蟄存,1905年出生,從1923年起,開始文學活動和創作。他是中國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之一,某些小說作品,在快速的節奏中表現半殖民地的畸形與病態的都市生活,刻意捕捉新奇的感覺印象,并將人的主觀感覺印象滲透融合到客體描寫之中,在小說的形式、手法上也有所革新,重視對潛意識的開掘,對我國心理分析小說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施先生的情況和沈從文比較相似,解放前側重于文學創作,解放后則完全扎到故紙堆里,致力于學術研究。他的碑版文物研究與古典文學研究素享盛名。我曾經讀過他的《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全書融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爐,資料豐富,論析確切。考慮到施先生是鑒賞方面的大手筆,便冒昧地給他寫信約稿。
施先生的回信是這樣的:
你們要轉載我的一篇舊文,沒有什么問題,不過,你們要編《宋詞鑒賞辭典》,卻用別家同類書成稿,應當另請高明,現在卻把錢用得“冤”了。
這一類“鑒賞辭典”,已出了不少,你們還想出,銷路有把握嗎?我奉勸你們精明一些,不要急于出書,重編一套,半年夠了,望考慮。
在病中,不能多寫。
施蟄存
1995.10.7
現在出版社突然多起來,大家走一條路,重復的書出了不少,你們不會創出自己的方向嗎?唐詩、宋詞,出夠了!
書感!
施先生的回信包涵如下幾層意思:一、同意給出版社著作權的使用權。二、最好不要用別家同類書的成稿。三、對已經出濫了的圖書,擔心銷路不好。四、強調出版的創新意識,反對重復出書。
施蟄存在病中關心的問題,給予出版工作者很大的啟發。就拿“鑒賞辭典”來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起的“鑒賞熱”,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確實已呈消歇狀態。施先生“唐詩、宋詞,出夠了”的厭倦之語,并非針對深刻、新鮮而頗富動態的古典文學研究事業,他的鋒芒所向是“炒冷飯”、“狗尾續貂”等等。出版工作者應該加強宏觀編輯意識,千萬不要輕易跟風,最后“把錢用得‘冤’了”。上述《宋詞鑒賞辭典》,就因為銷路不好,沒有出版。我之所得,惟有施蟄存的親筆信。
魯迅作過《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我想,記錄二三長者的同類型事情,也是滿有意義的。這當然不是講“雛鳳清于老鳳聲”,而是“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給予晚輩的教誨與感染。
已經駕鶴西去的張岱年先生,在1996年秋季,和我有一天的交往。岱老時年八十有六,為我責編的《國學通覽》作序。他說,現在的情況,只能寫這種千字短文了。那天,我又把他從北大接到方莊,參加《國學通覽》研討會。由于電梯正在修理,我攙扶著他登樓,他腿腳不好,幾乎是一步一步蹭上去的。在多功能廳開會的時候,安排他第一個發言。他從西方各國哲學講起,強調晚近西方哲學的優越之處和可借鑒性。他說:“一個文明的民族,必須具有民族的凝聚力,民族凝聚力的基礎是這個民族的人民具有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而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根本在于對民族文化的優秀傳統有比較明確的認識……”他對《國學通覽》高屋建瓴的精辟解讀,他對出版學術圖書的熱情支持,很令人感動。我從他銀發蒼蒼而莊重的形象上,從他低沉有力而略微沙啞的聲音中,體悟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大雅風度。
長者甘霖潤旱田!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