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印象

十五年前，我做副刊編輯，整天和文人、書訊、研討會打交道，就不可能不認識李國文。

在各種文學會議中，他總會被組織者捧為貴客、尊為上賓。那時，他身邊記者、編輯云集。但不喜追星捧月的我，雖也有發稿、采稿、組稿的需要，也深知約他的佳作對自己責編的報紙版面品位和人氣的提升有重要作用，但卻從未敢主動接近過他，因為不熟悉，因為是“大家”就可能有“大家”的脾氣，我敬而遠之，僅此而已。

善待他人

真正了解李國文，是在十年前的那次安徽“筆會”上。因有前一年的工作關系，組織者也叫上了我這個“記者”跟著“蹭會”。李國文，也在那次活動中，李國文給我的初步印象是隨和。記得在為期十天的九華、黃山采風活動中，幾乎是每晚茶余飯后，李國文的客房都會成為文友們魚貫而入的“春來茶館”。而李國文則像一個寬厚的兄長，佛一樣笑著影響著大家一起說文壇、論趣事、講奇書、譽新人，整個晚上，他的平實、豪爽和朗朗笑聲像有天然的感染力，引得大家興高采烈、其樂融融，樂不思蜀，當然第二天還會再來，第三天還會爭著來。

安徽回來后的最初幾年，我沒想到能成為李國文家的“常客”。最初的原因全在當年那位熱心的省公安廳長——尹曙生。尹廳長是個著作頗豐的“作家廳長”，因此對結交文友特別有興趣，每年春夏之交，他都要給那次參會的北京文友帶些新鮮茶葉以述舊情、再續新情。尹廳長和李國文是至交，因此每次都把傳遞茶葉的“麻煩”交給老友，李國文的家自然而然地成了尹廳長當然的“轉運站”和“傳呼臺”。每當我接到國文老師那爽朗、親切的電話：“燕子，尹廳長給你帶新茶了，在我家里，快來拿吧！”我心里都是熱呼呼的。我知道國文老師會給每一個參會者打同樣的電話，他和師母會隨時在家里熱情接待每一個老朋友、新朋友而不厭其煩，盡管他們身體欠佳、盡管他們生活規律、盡管他們喜靜不喜鬧、盡管師母酷愛潔凈，但他們做到了，一個勞神費力的“接待站”。這就是李國文！從他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大家”是平實的、隨和的，更是善待他人的。

嗜書如命

李國文老師對書籍的“嗜愛如命”、“情有獨鐘”是圈內人所共知的。

據說當年他在參加抗美援朝時，就從國內帶出了一本剛出版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戰爭期間，無論戰斗多么緊張、激烈、殘酷，只要是稍有空閑，他就會偷偷翻出書來飽看幾頁，在朝鮮戰場，是讀書伴著他越發堅強、成熟起來。

“反右”斗爭時，他的人生跌入了最低谷，被無情打成右派后下放，他把有情的《紅樓夢》讀得爛熟。后來，由《紅樓夢》發揮出來的“紅學”、“紅文”、“紅議論”果然就成了他文章的強項之一。與此同時，不論當時的勞動強度多大、環境多險惡、境遇多尷尬，但每遇到破報紙、舊書，他都會千方百計地撿回來，等到夜深人靜，躲進帳篷成一統，點燈熬油，徹夜苦讀，在極有限的條件里，海綿吸水般地拼命汲取文化營養。是讀書使他逐漸認識了人生、并支撐著他勇敢地活了下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李國文因病回京，妻子所在單位的圖書館剛好進了一套《二十四史》，善解人意的妻子懂得李國文的心思，就想方設法從圖書館一本本地往外借，李國文如獲至寶，每天讓自己鉆在書里如醉如癡，這套《二十四史》整整伴著他度過了三年快樂的時光。后來，他還通讀了《資治通鑒》等文史專著，把國學痛痛快快地惡補了一下，是讀書讓他智慧起來、超然起來。

在一次次非常時期，書就是李國文的命，讀書就是李國文的最大樂趣和收獲，正如他后來在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樣，“我依然愛書，遭逢坎坷時，是書使我目光彌遠、心胸開朗；感到孤寂困惑時，是書為我解脫孤獨、指點迷津，給我直面人生的勇氣；是書，讓我有了自尊，超越了失意；是書，使我懂得了生活的哲理。”

后來，家庭條件漸漸好轉，李國文在大量閱讀書籍的同時，買書成了他最多的經濟消費。政治、歷史、天文、地理、文學藝術等各類書籍都進駐了他的小屋，他的家里也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副其實的書房。明窗一扇、圖書三壁，每天晚上，他都閱讀到三更，長年堅持、雷打不動。對著自己的半屋寶書，李國文感到由衷的欣慰和自豪，他說：我雖不是金錢上的大款，卻是精神上的富翁！

健康人生

都說讀李國文的文章，不像一個七旬老者寫的， 則更像是一個風頭正健的年輕人的作品。理性的東西自不必說，單說文章視角的獨特、語言的犀利、內容的時尚都不遜于當紅的年輕人。為什么呢？因為他心態平和，心理健康，所以他總能寫出“常見常新”的好作品，好文章，因此成為老中青都普遍喜愛的“文學大家”，應該是不足為奇的。

國文老師視心理健康比生理健康更為重要。他說，這是一個不僅涉及朋友、同事、上下級關系的問題，影響將會波及到家庭、單位、社會、國家，因此不容小視，必須要良好把握，才能于人于己有百利而無一害。聰明人辦聰明事，國文老師對此的修行十分到位，生活中，他不攀比、不暴怒、不嫉妒、不發牢騷、心態平和，除了讀書和寫作，其他一概不往心里去。當年文壇曾流傳過他的一則趣聞：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召開前夕，各種小道消息紛至沓來，李國文家的電話接二連三。第一個電話打來，有人說：“副主席有你了！”他聽了，哈哈大笑；第二個電話打來，有人說：“副主席沒你了，是主席團成員！”他聽了，還是哈哈大笑；第三個電話打來，有人說：“主席團成員沒你了！”他聽了，仍是哈哈大笑。夫人聽了納悶：是什么事讓他這么高興？殊不知，對一些熱衷于追名逐利的勢利小人，官場的得失可以讓他們大悲大喜，甚至于狂妄瘋顛，可對于一心只醉于讀書、創作的李國文來說，卻是一場人間鬧劇，送上門來的“樂子”，怎不令他開懷大笑呢！

李國文老師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寬宏大度，除了因為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天性樂觀的豁達人外，與其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的妻子更是一個少有的聰明、嫻淑、善良、豁達的人。那是一個“有事不怕事、沒事不找事”的“賢內助”。當年，李國文被打成“右派”時，她不離不棄，忠誠地守在他身邊，支撐他度過那最悲慘的年月。粉碎“四人幫”后，李國文生活走向正軌、創作的黃金時代到來，她仍然相依相守，須臾不離左右。有一篇文章中寫道：這是一對親密的老鴛鴦，他熬夜讀寫，她秉燭侍讀；他電腦打字，她紅袖添香；他喜吃西餐，她咖啡芝士；他抗拒體育鍛煉，她跟著在屋里貓著；他不愿揭過去的傷疤，她說那有什么好顯擺的；夫往哪里走，妻往哪里隨。可就有一樣，在“公眾場合”，你卻永遠看不到妻子的身影，如此知書達理的“賢內助”，加之國文老師自身從“讀書破萬卷”中悟出的“真經”，他的達觀大度應該是自然而然的。

對于寬容，國文老師有自己的理論，他曾說過：人不寬容大多源于嫉妒，嫉妒是沒有自信的表現。人與人之間，越是喜歡攀比，就越容易產生嫉妒，因此，攀比是人生大忌。人家升官、有車坐、有錢花，那是人家的事，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最大的快樂是寫作，我看世界上最有用的是文化。你有財富，可以一夜成為窮光蛋，你有官位和權力，人家可以一下子把你擼到底，只有你肚子里的學問，就是把你剝奪到零的程度，也是誰也別想拿走的。這是當作家的價值取向，有這樣的價值取向的人，心胸能不寬廣？為人能不大度？做事能不智慧？人生能不豐富多彩嗎？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