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份我在紹興開會,住在酒店里的一個晚上,正與一群參會者閑聊,突然有人在樓道里喊:快看,有陳丹青的訪談!由于參會者大都是國內藝術院校的同行,對陳丹青要離開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這件事尤為關心,一時間大家鴉雀無聲聚精會神目不轉睛看電視,我注意到一位當年積極主張引進陳丹青的忠厚長者、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教授面對電視畫面時的復雜表情:欣慰?難過?遺憾?
事實是我作為陳丹青的同事,在那段時間里,也不斷受到全國教育和媒體的朋友們和相熟者的詢問,我發現,在回答他們的問題時似乎并不需要有其他答案,你只需回答是還是不是,是同意陳的觀點還是反對他?其實陳丹青新著《退步集》里涉及到的一些關于教學、科研問題的討論和人事,我大都在場,我每次欲向朋友表明:“其實這里還有……”但很快便發現了對方的不耐煩。這樣一來,我似乎也有了心理障礙,因為我只要說得復雜一些,就會被人看作是保守的、為體制辯護的,但要命的是面對詢問又不能什么也不說……
在看電視的時候,我心里也在感佩陳丹青的敏銳和膽識。他說出了藝術院校中許多人在私底下已經說得很多、但卻在公開場合不便說的話。我也十分感慨媒體的影響力,通過陳丹青欲走未走,但實際上卻已從中國藝術教育體制中“出走”這件事,把民間要求中國教育體制改革的呼聲及時傳達了出來。但我又隱隱覺得不妥,很長一段時間媒體聲音的一邊倒,幾乎沒有不同的聲音,使原本應該理性面對的中國教育體制改革問題,變成了一場十分感性和任性的討論。這現象讓我擔憂,因為當任何社會只有一種聲音時,都暗藏著獨斷和片面的危險。
陳丹青對于中國藝術教育體制的弊端的指責是痛快淋漓的,對于藝術人才的培養,我們的體制確實存在著太多的問題,但他由此及彼舉例說明的種種“謬誤”,有許多卻不應由現代學位制度來承擔,大師的培養和博士學位的獲得、偉大的藝術家和博士生導師之間,本來就不能畫等號,這是一個有必要澄清的問題。冷靜下來看,陳丹青說的、引起大家共鳴的主要是:“藝術大師”不能靠現行的這種幾近制造產品的藝術教育體制來培養。這是當然的,但這個問題并不能成立,也就是說它不是一個問題,而是應有的一種“常識”。但呼吁成就“藝術大師”對社會太有誘惑力,尤其對于中國這種多年未出大師而又熱望民族振興的文化現狀來說,大師的不能出現被認為一定是教育之過,于是就會引起公憤,就會想到教育要革命,教材要改革——我差點又說上“文革”的順口溜了。
自然,我在這里絕不是要袒護學位制度的疏漏和弊病,任何自然人和教育體制所具有的關系,在教育和被教育兩造之間,他們的矛盾和斗爭都是長期且永恒的。現行學位制度中的許多問題也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現代教育中講求公平防止腐敗的措施就像潑臟水潑掉孩子一樣,也將經過數千年沉淀的中國傳統教育中優秀的東西一齊放棄,這是我們需要深思的。孔子一生大半時間傳道、授業、解惑,他首創私學,有教無類開門授教,打破了“學在官府”的舊制度,突破了貴族對文化知識的壟斷,促進了文化知識在民間的傳播。他的周游列國“漫步沉思”式的教育,在弟子三千中培養出賢者七十二人,而且成就各有所長,沒有一人成為孔子思想的僵化繼承者,如德行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語言方面有宰我、子貢,理政有冉有、子路,學術有子游、子夏,這是何等偉大的教育!《論語》給我們留下了無數有關教育的真知灼見,我特別注意到孔子論學與其人的行為性情的關系:“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說得深入之極。
在閱讀五四以來的先賢事跡時,我常常向往他們早年那獨特的先入私塾后進西式學堂的教育歷程。很多時候,當我有機會到一些文化名城旅行的時候,“書院”總是我向往的地方,“岳麓書院”的“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白鹿洞書院”的幽深通達,“嵩陽書院”的高樸豪邁與“洛學中興”的地位,而“鵝湖書院”的朱熹與陸氏兄弟的“鵝湖之會”早已名傳千古,在游人寥落的景點中,徘徊于這些古代一流學府的遺跡,我會不由自主去想像當年他們在講堂上的抑揚頓挫的授教,穿過齋舍在不遠的小橋流水的園林風景中的討論,抑或是黃昏時靜靜在藏書閣或碑林里讀書觀摩,這樣的一幅圖景,難道不是培養出無數歷史英才的中國傳統大學的真實面貌嗎?有誰能告訴我,大學一定要現在這個樣子呢?而不能是別的?
教育關乎民族的未來,不同的教育導致民族不同的未來,因此我們需要探索一種適合中國現代化發展的教育方式,而不是一味以西方模式作為參照系。人才不能完全加以量化的管理,如何探尋一種有利于創造性人才培養的機制,對于這些問題,陳丹青說得都很精彩。在我看來,若干年后,“陳丹青出走”事件的意義實際上將不在于陳丹青本人,他只是中國民間要求教育改革的一個表征;也不僅僅在于藝術教育(因為藝術教育畢竟有著太多的特殊性,它的經驗,是不能完全涵蓋整個教育機制的),而在于整個中國教育體制的大反思和由此真正開始的體制改革(但愿我的希望不要落空)。
實際上,作為他的同事,我更想說的是我們的當代藝術教育體制對陳丹青藝術思想的誤會,我在想,這可能才是導致陳丹青離開的真正原因。
為什么要強調“當代藝術教育體制”?而不是將責任歸于某些主張引進陳丹青的人?因為對于陳丹青的回國,中國當代美術界許多人有著共同的期待,而他們是一群有著堅定的藝術觀的人,他們的背后是這個時代主流的藝術理想和審美趣味。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前身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合并到清華后改用此名,與許多人預想的不一樣,它沒有叫“設計學院”或“工藝美術學院”,而稱“美術學院”,院名的變更耐人尋味,可以見出許多當事人對它的學術設想。由此產生的邏輯便順理成章為:要使原“工藝美術學院”變得更像“美術學院”,需要先奠定堅實的“純美術”的基礎,也就是“寫實”的基礎,無論是西方古典的寫實還是法國的新古典主義、蘇俄的“現實主義”,總之,具象的、寫實的藝術訓練是辦好“美術學院”的重要前提。而陳丹青當年以《西藏組畫》的精湛的寫實功夫一舉成名,又有在紐約十余年的西方當代藝術閱歷,這樣的人才,無疑是最佳人選!于是眾望所歸,無數人希望陳丹青給新成立的美術學院帶來可說是繪畫亙古不變的偉大的寫實傳統。
但這是真正的誤會。一方面,二十世紀的世界藝術的主流簡言之,已經從“視覺革命”轉向“觀念革命”,二十世紀后半葉的那些“后現代”的形形色色的流派,已經摒棄當年從印象派開始的從視覺上對繪畫進行的探索,而轉向“觀念”、“思想”、“精神”。英文中的“art”一詞,現在通常已譯為“藝術”,因為它不再以追求“美”為重要目標,其媒介和形式也不僅僅是繪畫、雕塑,而出現了裝置、影像、行為等眾多新范疇。藝術史也再難以用“風格”來概括,有一個驚世駭俗的“好想法”,是當代藝術“成功”的必要手段,為了實現它,前衛藝術家不擇手段,采取的手法五花八門且多是綜合的,單一的架上的“寫實”的繪畫在國際間大多數藝術學院則很少有人提了。這一點,在中國大陸的藝術院校與歐美同行的來往中也有突出例子,若干年前在交流互訪中,雙方就已察覺,中西藝術教育中對藝術“基礎”的理解存在著巨大差異,我們派出對等的基礎課交流教師,是教素描、色彩的,而人家來的是搞多媒體、影像的,常常握完手坐下來,雙方面面相覷。
需要聲明的是,我們當然不需要與西方事事一樣,人云亦云。文化的非全球化不容懷疑。但陳丹青,作為一個有見識、正值盛年、在當代藝術重要中心的紐約居住了十余年的藝術家,他會怎么看?
陳丹青有一篇收入《退步集》中的《關于繪畫專業的“前瞻性”意見》,是他二○○二年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學會議上的發言,如果記得沒錯,當時在場的不少人對發言中的觀點也是贊同的。他在意見中,關于“基礎”,談道:
“基礎”要不要?絕對要。問題是什么才是“基礎”?現在的“基礎”根本不是“基礎”,而是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與水粉靜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試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喪失殆盡,更與新時代視覺文化嚴重對立。
那么什么是“新時代視覺文化”?陳丹青在同文“設立新學科的設想”一節中提到需要建立的專業:
當務之急是“多媒體教學”提上議事日程……世界范圍,多媒體藝術與教學早已是必不可少的專業,學院或美術館如果沒有影像專業與影像館,便缺少一個器官,等于殘廢。
對陳丹青近年的創作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已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專注于“影像文化研究”,他的那些為許多圈內人議論和“失望”的對著一本大師畫冊或是一件名作寫生的油畫作品近作,實際上體現了他對影像的重新理解和探索,如果有人就此仍然贊嘆陳丹青的寫實功夫不減當年,我想陳丹青一定啞然失笑。
所以陳丹青說:
在“基礎”教學中,我個人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傳授常識與判斷力。我給學生講的是“如何觀看”,講中國與西方在“觀看”理念與傳統上的差異和對比(但不是講美術史)。
好,到現在為止,我們可以看到,陳丹青的回國后遭遇“誤會”是必然的,他的誤會不是來自教育體制,而是來自我們與世界當代藝術潮流在一些基本看法上的差異,說得嚴重一點,這也體現了中國當代藝術與世界當代藝術發展之間的隔閡。其實,現在回過頭去看,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就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寫實,而暗藏著“自然主義”的傾向,當年之所以產生影響,除了技巧以外,對藏族牧民日常生活那種幾近于“殘酷的真實”的寫實表現,隱含著他對真實性的不尋常的理解。而這樣的精神內涵,與同時代的那些與他相提并論的油畫家的呈現相比,其實有著很大的不同,只不過是我們一廂情愿忽略了。同樣,陳丹青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那些表面看來是畫冊和名作的“寫生”的油畫作品,在我看來,其創作更近于一種對圖像文化進行把握的“行為”過程,而非僅一幅架上繪畫作品而已,陳丹青在完成它們的過程中,已將傳統圖像、自我、圖像有關的人文背景、精神,在“寫生”的過程之中加以融會。我不知道學生們對陳丹青的課如何評價,但聽說陳的一些研究生對他竟是不甚滿意,這說明和陳丹青之間的誤會是雙向的。就陳丹青選擇離開這件事來說,這位當年是、現在還是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責任教授”,他的所作所為,需要我們退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看一看。
因此,今天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要誤會和誤導陳丹青的觀點和選擇將要離開的原因,事情的背后是一個嚴肅的學術的問題,如果媒體炒作的結果是將此次事件變成一場頑童鬧學式的“革命”,讓我們在臺下變成一群快意的看客,在大聲叫好中又制造出新的誤會,那樣,受損失的就不只是藝術,還有我們教育的未來。
二○○五年八月十五日于北京
(《退步集》,陳丹青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38.00元)